张新颖先生的新书取名《有情》,副题“现代中国的这些人·文·事”,书分ABCD四卷,所写囊括现代文学上的许多作家、诗人,以及将作者引入现代文学研究之路的恩师贾植芳先生。作者在小引里说想为沈从文的后半生作传,却未曾付诸实行,便在C卷里收录了关于沈从文的十几篇文章。这些小文章虽然不能给予读者阅读传记所能得到的全面印象,却如盈盈烛光将沈从文的身形映照在一扇纸窗之上,为作家映出一面简洁却不失生动的剪影。
沈从文是张新颖近年来贯注了极大心力的一位作家,题目“有情”即来自沈从文在四川参加土改的夜里阅读《史记》列传的感受:“事功为可学,有情则难知!”所谓“有情”,用沈从文自己的话来解释是:“必由痛苦方能成熟积聚的情——这个情即深入体会,深至的爱,以及透过事功以上的理解与认识。”和“有情”相对,张新颖在论及许地山的《印度文学》时,拈出了另外一个词“干慧”:“‘干慧’(疑,Tarka)这个字是指僧佉派底思想而言,以后便专用来做论理学家底名称。我国古师译作‘干慧’,明其只有干燥的意思,不讲情,只讲理。”有意思的是,和“干慧”一样,“有情”也是一个佛家用语,指一切有意识、有感情的生命,旧译为众生——人与鸟兽虫鱼皆为有情众生,而草木、山河等则为无情。不过我们看到,在张新颖的这本小书里,“有情”似是把山川草木也纳入了。那么,在“现代中国的这些人·文·事”里面,谁可称得上有情二字呢?
我们看他写废名:莫须有先生独立江岸等船,不知怎的觉得很是寂寞,觉得一个男女渡客都于己有情。
写鲁迅,说他的杂文和现实血肉粘连,开篇引陈村的话说,这是一个非要把自己赔进去的人。
写卞之琳对张充和的苦恋,山山水水总关情,而用情其实是践道。
写牛汉和一棵被伐倒的枫树,自问为什么他能听到枫树倒下的声音,闻到枫树内部散发的芬芳,看到一圈圈年轮涌出的一圈圈泪珠……
读着读着,我想到了一个不太相干的人,舞蹈家杨丽萍。在很多采访里,主持人都喜欢问她对于爱情和孩子的看法,对此,这位白族舞蹈家颇不以为然。她说,我对一朵花的爱,对一棵树的爱,甚至对一只小蚂蚁的爱,都是爱情,我种一棵花就是我的孩子。难道只有男女之间才有爱情吗?又有一次,她说,我们村子里的男人敲鼓,他不是像城里人一样把它当成工具,他是把鼓当成他的女人,所以他的鼓才好。城里人离生命本来的样子已经太远了。
有趣得很,张新颖不只一次地强调,沈从文也自称自己是个乡下人。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把这些总结为乡下人的智慧呢?那是一种不但不以一个人为中心的、自恋式的世界观,而且是不再以人类为中心,贯通历史和天地的生存状态,它宽阔,毫不顾影自怜。这一文学艺术乃至现实人生当中的境界如何达到?用书里的另外一些篇章来回答,那要依靠林徽因在“才女”称号之外的艰苦,许地山在《印度文学》里提到的如木匠做车的工作,以及沈从文的耐心。事实上,有情不是生而知之的得天独厚,而是经历过苦痛的煎熬和经验的打磨之后方能抵达的驿站。由此,我们也看到了作者对现代文学传统的一种理解。很显然,这种理解不能只靠“干慧”。
在关于熊秉明和夏济安的文章里,可见作者多年来对现代汉语的关心。没有鲜活、生动、不离于日常生活的现代汉语,又何来现代文学呢?而作者的书写也以简洁、灵动的现代汉语为现代文学的传统作出了佐证。当许多学院里的批评家在学术训练里日渐麻木,张新颖仍坚持写着温润有情的文字。“事功为可学,有情则难知”,这是说《史记》列传,也是沈从文说自己,同样,我把这看做是张新颖的夫子自道。
道不远人,作者深谙此理,所以他的文章从来都平易近人。书做得朴素淡雅,用纸之好,可看出编辑对本书也是极为用心。文字原本轻盈亲切,多说则近于迂腐,不如就此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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