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也是救赎

    以往我们习惯性的思维,总是将“进步”与“回归”对立起来,将“回归”视为保守倒退的消极思想。而在西方,伴随着对于启蒙理性、现代社会的反思,回归哲学、回归诗学早已弥漫在整个思想界。正如本雅明断言的,进步论不过是19世纪资产阶级夺得政权之后确立的意识形态,是对本源的背叛与破坏,它如同从天堂吹来的狂风,把渴望进入天堂的人们向相反的方向吹去,使人们距离理想中的天堂越来越远!他因此指出:“本源就是目标,复归也是救赎。”

    而在鲁枢元教授看来,回归哲学、回归诗学的老祖宗却在中国,东晋时代的伟大诗人陶渊明就是其中一位杰出的代表。

    在历代人的心目中,陶渊明的名字总是与“归”联系在一起的。陶诗中“归鸟”、“归人”、“归田”、“归心”、“归园田”、“归去”、“归尽”、“归空无”,层出不穷。有人说,仅只一篇《归去来兮辞》,就足以奠定陶渊明在中外文学史中的地位。钱钟书先生在其《管锥篇》中曾围绕《归去来兮辞》大展笔墨,盛赞“晋文章唯此一篇”。后人慕陶者,常在诗中将陶渊明誉为泣血望归的杜鹃,“杜鹃不是蜀天子,前身定是陶渊明”。这就是说人们历来都把“回归”看作陶渊明的精神象征。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鸟兽虫鱼都发自本能地眷恋自己的生存环境,用现代生态学的术语讲,都拥有自己的“生态位”,人也不能例外,对于自己的生命栖息地,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也拥有一种近乎本能的亲近与怀恋。陶渊明一声长啸“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实乃对自己前半人生道路的沉痛反思:“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回归,就是返回本源,返回自然。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如果说陶渊明的诗性回归与二十世纪西方现代性反思中诞生的“回归哲学”具有“异质同构”关系,并非妄语。梭罗、尼采、舍勒、西美尔、施特劳斯、海德格尔、德里达、福柯……都是这样一些“迷途思返”的人。

    海德格尔是一位神往于“回归”的当代哲学家。在他看来,自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来,一部西方思想史,就是一部西方思想迷误史,其中最大的迷误就是对存在的遗忘、对外物的依赖、对理性的偏执、对自然的漠视。他的存在主义现象学其实就是要为陷入历史迷误的西方人寻找一条“回家”之路,回到世界的本源,回到存在的本真,类似于中国老子所说的“复归于婴儿”,也就是陶渊明的“复得返自然”。

    英国当代著名诗人菲立浦·拉金在1977年写下一首题为《逝去了,逝去了》的诗:那将是逝去的英格兰/那些树影、草坪、小巷/会馆、雕花的唱诗台/还会有书籍;英格兰将继续/在画廊里逗留;但是给我们/剩下的只是混凝土和轮胎。诗人所叹息的30年前在英格兰逝去的,如今也正在中国的国土上急遽逝去,剩下的只有“混凝土和轮胎”,即“气吞万里如虎”的汽车工业与步步为营的房地产开发,两大热门产业为现代人生产出最庞大也最精致的两大“樊笼”,“车奴”、“房奴”则成了我们这个时代最具特色的产物!

    海德格尔曾把他的回归之路称作“林中路”,陶渊明的回归之路也是一条“林中路”,桃花林中的路。“云山重垒溪水春,渔舟远去茫无津。但见桃花万千树,寂寂何曾逢一人。”无论是“桃花源”还是“林中路”,回归道路上历来人迹寂寂。人们依旧乘载着火车、汽车、飞机、轮船在现代化的道路上勇往直前,而且一天比一天加快前进的速度。如此的“飞速向前”,现代人果真距离幸福美满的天堂越来越近了吗?那也许只是现代人的一厢情愿。海德格尔的告诫值得我们留心:我们急促地企求切近前方目标;当我们走进它时,它却与我们更加疏远了。

    在鲁枢元教授看来,陶渊明对于“回归”的吟唱,远不仅仅只是一种个人的生活情调,它注定还具有时代哲学与生态美学的深刻意蕴。只有在人们对现代社会进行反思,只有现代人对自己的生态处境拥有了新的体认,只有当生态问题成为一个世界性、全局性的问题时,陶渊明退隐田园的恢宏意义才有可能进一步彰显出来。被称作“后现代哲学家”的利奥塔指出:“对我而言,‘生态’意味着隐退之物的话语”,政治的、帝国的、大都市商业中心的时代将人已经压制成一份“电子的公用档案”,已经抑制了人的复归之路,已经打碎了“自然之神”,田园牧歌早已成了田园挽歌,田园体制也已成为伤感的遗迹。

    对此,鲁枢元教授仍然没有绝望,他写作此书的用意正在于呼唤陶渊明的幽灵再现,为当代人的回归自然、回归本源彰显一条林中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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