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通过自己的精神框架看世界,观点的变换就是对象的变换。换个观点,我们就会看到另一种思想踪迹。为了让被遮蔽的思想踪迹有显身的机会,人类需要不断重绘思想版图。
当下流行的思想版图是人类中心主义者的作品。绘制者的观点决定了他们所能看到的思想踪迹。在这些思想版图上,我们看到的是各种图景中的人类意象,但看不到自然的直接显身,甚至找不到有关自然的思想踪迹。它们几乎总是给人一种错觉:人类之外的生灵在当代思想者心中已经彻底退隐,踪迹全无。
事实上,以自然为致思对象的思想者并未失踪。相反,他们可能比以往更加慷慨激昂地宣传自己的立场。不过,大多数人听不见他们的话。言说自然者和倾听这种言说者都被迫伫立在全球文化图景的边缘。思想版图的绘制者时常遗忘他们。他们和他们所关注的对象在主流思想版图上没有位置。要改变这种状况,只有换个观点看思想史,重绘全球思想版图。
现在,这个工作已经有人做了。苏州,鲁枢元教授的寓所自2003年开始成了重绘思想版图的工作室。24位汉语学者在这里耐心地寻找思想史上那些被低估、忽略、遗忘的思想踪迹,重新看见和呈现它们,将它们安置在生态思想的全球版图上。在长达三年的绘制过程中,他们不但为庄子、张载、怀特海、史怀泽、海德格尔等大家在世界思想版图上重新定位,而且发现了大批哲人鲜为人知的思想踪迹。毫无疑问,后一部分工作更加令人振奋,也更有开创性意义。
德里达是中国学者非常熟悉的西方思想家。一提起他,我们就会想到书写、文字、声音、延异等关键词。由这些关键词表达的思想尽管对传统的人的意象有解构功能,但仍然是围绕人的言说、作品、在场或缺席展开的。阅读德里达的上述话语,我们很容易把他定位为与生态思想无关的人。这样的学者即使在生态思想版图上出现,也会被认作待克服的障碍。然而,这些都是我们的猜测乃至偏见。在重绘全球思想版图的过程中,24位汉语学者发现了德里达思想踪迹中长期被忽略的一面:
植物成为社会的补充,不只是一场灾难。它简直是灾难中的灾难。因为在自然中,植物是最初的东西,它是自然的生命。
这是德里达的话。千真万确。它出现在《论文字学》中译本第214页中。在下一页中,德里达又说:"这就是耻辱,这就是灾难。这种替补是自然和理性都无法容忍的。"说这些话的德里达仍是那个声名显赫的世界学术大师,但他说这些话时的思想踪迹显然很少被人看见。坦率地说,如果没有24位汉语学者绘制全球思想版图的劳作,如果没有这本《自然与人文——生态批评学术资源库》,我也不会想到德里达有如此深刻的生态思想,也不可能将某些语境中的他定位为生态思想家。除了德里达之外,哈贝马斯、詹姆逊、萨义德等众多思想家都在全球生态思想版图上呈现了自己的另一面。从这个意义上讲,生态思想版图的绘制者的确让我们重新发现了那些被低估、忽略、遗忘的思想踪迹。
地理学版图大多是单维的,只能提供共时性的世界图景。思想版图要体现人文脉络的传承,则必须展现为相应的系列。这要求绘制者把共时性的思想踪迹历时性地串联起来。读者看到的是一叠而非一张思想版图,领受到的则是思想踪迹的历史演变。在绘制全球思想版图的过程中,鲁枢元教授等人以自然为经,以人文为纬,通过一系列生态思想版图向我们传达生态世界的真相。在面对这些不同时代的生态思想版图时,我们就会明白生态思想经历了怎样的退隐和复出仪式,懂得人们为什么至今仍然忽略德里达、哈贝马斯、詹姆逊等人思想的生态维度。
近年来,有关中国文化主体的言说不断增加。突出汉语思想在世界文化版图上的地位,逐渐成为中国知识界的主流吁求。在这种情境中,重绘世界思想版图更需要公正之心,不能为了突出本土文化而影响对思想踪迹的真实再现。令人欣慰的是,24位生态思想版图的绘制者非但没有沉迷于大国崛起的流行意象,而且以清醒的反思情怀展示本土生态思想的变迁。在为《自然与人文》所写的绪论中,主编鲁枢元教授指出:尽管前现代中国文化中的自然观非常丰富,但"中国现代思想界对于自然的思考反而冷落下来,对于现代社会的反思也要比西方迟了很多"。现代生态思想并未诞生于中国,生态思想在中国当代文化版图上时常难现踪迹。即使冯友兰、熊十力、梁漱溟、牟宗三等大家,其对生态的言说也倾听者稀。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有关竞争、发展、进步的话语几乎总是获得热烈的呼应。这种语境注定了绘制生态思想版图是寂寞者的事业。
在《自然与人文》的绪论中,鲁枢元教授等24位版图绘制者呼唤生态时代的到来。《自然与人文》是呼唤者绘制的生态思想版图。它不仅是已有生态思想踪迹的再现,更是对尚未到来的生态时代的设计。这样的设计诞生于新世纪初,无疑是所有生命共同的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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