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婆知道后,就不许人家送咸蛋,以为他没有下酒的就不会喝酒底了。他倒不在乎,跟供销社的人要个咸盐花,用手指头蘸着,喝一口,蘸一下。 他老婆又到供销社里打招呼,连咸盐花也给取消了。 施老爷子再来喝酒,大家就有点儿看光景的兴致,不知道他再怎么个喝法。 施老爷子端了酒碗,慢慢走到五金柜台那儿,说是要借一根铁钉子,还专门挑了一根生锈的。他喝一口酒,就把钉子放到嘴里咂叭一下,还说,生了锈的钉子才有味。喝完酒,钉子上的锈都咂没了,就把钉子还回去。下次来,再换一根生锈的铁钉子。 施老爷子喝酒喝到了最后。临死的时候,他说:“这辈子幸亏有了酒。要是没有酒,我年轻的时候就欠下了一条人命。”
自述
一 她喝了些酒,就对我们讲了她的爱情经历—— “十七岁的时候,我爱上了拜伦,后来知道他是个瘸子,伤心了一阵,就不爱了;又爱上了罗曼·罗兰,一次看到他的照片,发现他秃顶了,也就不爱了。这世上才貌双全的人真是难得一遇,但雪莱是一个,我爱上了雪莱。” 她掐灭了香烟,又说:“可是雪莱是个同性恋者。” “真的吗?”有人惊诧。 就在这个时候,嗜烟的乔蝴蝶的爸爸,说了一句:“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抽烟的人就像同性恋者一样受到歧视。” 二 她掏心掏肺地告诉我——“读书真是一件毁我自尊心的事情。可是我居然读到了博士。我自己知道自尊心所受损伤的厉害。小时候每逢考试,我总要发高烧。母亲急了,就说,不要读书了,这样读下去,人都要烧糊涂了。可是我又不能不读书,所以就在暗暗的自毁中,读到了博士。除此之外,我还能干什么?一句话,读书,就是自毁;但我不自毁,还能干什么?” 她眼泪都流下来了。 后来,我去旁听了她的博士论文答辩,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冬日和煦的阳光照着一大捧鲜花,在她的脸、她的笑上投下一丝不易觉察的阴影,在这薄薄的阴影之下,藏着自毁的痕迹。
消失的谈话——纪念史铁生
十几天前到北京,从机场直接去开会的地方,提早了不少时间。我看路牌,地坛公园就在不远的地方。去地坛看看吧。虽是冬天,阳光却很好,有点暖融融的感觉。公园门口有人放风筝。我想起几年前在釜山、在芝加哥讲《我与地坛》的课上学生们稚气的问题:“这个人怎么会想得这么多,想得这么好?……地坛是什么样的?”我也回答不出地坛是什么样的。我进公园转了转,坐了一会儿,但我看到的已经不是史铁生那时候常去的地坛了,后来整修,史铁生说修得很糟糕。 今天一早网上看到史铁生去世的消息,不敢相信;没过一会儿就有一些短信,不得不信了。“死不过是一次迁徙”,史铁生的一句诗,是吗? 二○○四年五月,王安忆请史铁生来复旦。出趟远门,对史铁生来说是件大事,在王安忆也是件大事。她安排史铁生夫妇住在番禺路的银星假日酒店,那里离她家近,方便照顾;事先还联系好了附近的医院,史铁生在上海期间要去做几次透析。二十一日晚上十一点半,王安忆打电话给我,说约好了第二天上午的访谈。这个访谈是《上海文学》的计划。第二天是星期六,我到酒店的时候王安忆已经在了,过些时候李章也来,我和史铁生谈话的时候他拍了一些照片。 史铁生精神很好,前一天王安忆和李章陪他做过了透析。没有客套,我们的谈话直接就进入正题,从他的创作谈起。他说得认真,感觉他常常是说的时候还在用力想着。他不会用流利的漂亮话来应付你。他想着你的问题,说自己的想法,这些想法有些是已经形成了的,他曾经表达过;有些似乎还在思想的过程之中,他得寻找恰当的语言表达出来。 史铁生是个很会说话的人,让我印象至深的却不是他会说话,恰恰相反,是他不会利用会说话的优势让谈话变得轻松,不会用现成的想法和光滑的语言来回避问题。谈话过程中有时候有点费力,这个费力就产生于语言、思想和问题之间的摩擦。这个费力也见出人的诚恳和执着。 说话的时候史铁生抽烟,中南海,抽两口就掐灭,稍后再点上抽两口。一支烟要抽六七次。 王安忆坐在旁边不说话,只是过一会儿就到史铁生身边给他放松一下腿。她做得那么自然和熟练,史铁生也很自然地接受。这个细节一下子让我理解了他们老友的感情。王安忆在和我的《谈话录》里,有一节专门谈史铁生。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一段日子,她在北京动不动就会去他家,在他家觉得特别放松; 可是和他谈话就觉得很辛苦,但别有乐趣。 中午吃饭,王安忆和李章点了几个普通的家常菜。史铁生的太太陈希米问他上午抽了几支烟,他说三支。 饭后走出酒店,我忍不住拿出录音笔,边走路边听上午的谈话。回到学校后把录音笔交给一个学生,请她整理。几天以后,她告诉我录音笔上的声音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这个录音笔是为准备这次谈话特意去买的,竟然出了这样的问题。我一急,身上的汗都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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