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张新颖著,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是“海上文库”小精装的新成员。该书是复旦大学中文系张新颖教授的读书笔记,作者以独特的人文视角,读书写作,书中介绍了史铁生、E.B.怀特等作家的作品。
想起高晓声
忽然想起高晓声。他不在人世好几年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那两三年,碰到他好多次,大多是在贾植芳先生家里。那时我跟贾先生读研究生,常在那里蹭饭。高晓声呢,印象里也多是在饭时候来,背着个包,路过上海,不必事先打招呼,就进家了。 贾先生和高晓声是一对奇特的朋友。两人一见面,就有很多话要说,都说得很兴奋;但是他们两个人其实都听不大懂对方的话。贾先生山西音,高晓声常州腔,都没被普通话“驯服”过来。如果还有别人坐在那里,这个人就成了他们两位各自的听众,兼他们之间的翻译。 高晓声见贾先生说得乐不可支,就问我说的是什么。我说,贾先生讲,您好酒,有一天晚上喝多了,回复旦招待所,半夜里同屋的人醒来发现床上人不见了,起来找,才发现躺在洗手间,爬不起来。原来是摔了一跤。连夜送到长海医院,一检查,摔断了两根肋骨。 高晓声急忙否认,说,那是贾先生瞎编的。 见我不信,他就自问自答:贾先生为什么要瞎编呢?因为贾先生自己喜欢酒,有一次喝醉了,走到大街上,结果撞上了自行车,撞断了腿,在长海医院住了好长时间。他不好意思,所以要编我醉酒的故事。 说完,他也乐得大笑起来。 贾先生被自行车撞得住院的事我知道,这个原因倒真是高晓声瞎编的。 贾先生这边看高晓声说得高兴,就问,高晓声说些什么? 那几年常见贵州出的董酒,记得高晓声对这个酒有个评价,说是“粉面大丈夫”,可以算作“酷评”。他仔细跟我讲过如此评价的道理。“粉面大丈夫”前面还有一句,对仗的,很可惜我记不起来了。
温暖的鸡蛋
我的朋友郭俊奇八九年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回老家湖南汉寿县,先后在文化局、文联上班,他觉得这种上班什么实事也干不了,很难受,有一段时间索性主动去给高考复习班上课,同时养了四五只鸡,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捡个鸡蛋,有一种实在安稳的感觉。 大学里的同班同学刘文华去看他,两人深谈到半夜,郭俊奇忽然起身出去了一会儿,再进屋时手里拿着一个鸡蛋,说是刚从鸡窝里摸出来的,还带着热乎气,请刘文华摸摸。刘文华一试,果然。 第二天,刘文华问这里有什么地方好玩,郭俊奇说,汉寿小地方,没有什么特别的去处,就是电影院卖票的女孩,称得上县花,是这里人骄傲的一景,不妨一看。两人赶到电影院卖票处,也还正好是那个女孩在卖票。电影票很便宜,刘文华却故意掏出一张百元大钞,让那女孩找。女孩找不开,刘文华正好找着了磨嘴皮子的借口,非要让人家找。正相持不下,郭俊奇赶紧拉起刘文华就走,刘文华说我又没犯什么错,你慌什么?郭俊奇说,你看了人家还不用花钱,还有什么好啰嗦的? 郭俊奇在文联那阵子,还写了一个常德丝弦的剧本,写的是汉寿的老革命帅孟奇大姐被国民党抓住后严刑拷打不屈服的故事,参加了会演,得了奖。 现在的郭俊奇已经不养鸡也不写常德丝弦了,他坐在上海高尚区域的一间宽大的办公室里深谋远虑,闲下来的时候就把儿子的照片扫描进电脑,制成写真集,再拷贝到一张张的软盘上,趁同学聚会之便分赠给本班的女同学。他那儿子出生之前,我们建议取名叫郭子安,一个四平八稳的名字,可是被郭俊奇坚决否决了。他给他儿子起名叫郭笑傲,显然是中了武侠小说的毒。可是再一想,也实在难想出比笑傲更好的名字了,反正什么东西他都可以笑傲的。 不过他能笑傲他爸爸当年养鸡下蛋的事吗?这样的事今天想起来也让人生出实在、平稳的感觉,仿佛还可以感受到一点儿温暖——那刚下的鸡蛋的温暖。可是,煞风景的是,偏偏有人产生了这样一个疑问,鸡半夜里下蛋吗?——唉,就算鸡半夜里不下蛋,鸡身子底下的蛋带着热乎气儿的时候也是常有的。
这辈子幸亏有了酒
我爷爷一度是个酒鬼,我小的时候,记得爷爷背着地瓜干到附近的供销社去换散装白酒,还没走回家,就把刚换的酒喝光了。常常就走不回家了,喝醉了,躺在路边。 后来听我一个姓施的朋友讲他爷爷嗜酒的故事,就觉得我爷爷差得太远。 施老爷子从年轻的时候就是个酒鬼。土改那阵子他们那里揪出一个恶霸,要枪毙,这事谁也不愿干,就落到了施老爷子身上。他说,凭什么就得我干呢?干部就说,你成分不太好,正好是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他没办法,就先灌了自己满满一瓶高梁,然后摇摇晃晃端起枪,哆哆嗦嗦扣响了,结果一枪打到了一棵歪脖子树上。干部一看,这哪行,就把他换了下来。 施老爷子后来管一个县的供销社,每个月的工资在月头就全花在了酒上。他老婆限制了他的开销,他没办法,就利用职权,到供销社里,问人家要一点儿卖散酒剩下来的桶底喝,就站在柜台边上,就着人家送的咸鸡蛋,喝得有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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