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没有想到的结果让我内疚不安,一直到今天想起来还是。为一次谈话,史铁生事先得积蓄好一阵子精力和体力。却这样白白浪费了。我试图凭记忆写下那天的谈话,写到一半就感觉不对,他的语句和想法,复述出来就走样了。 隔了两天,五月二十五日上午,史铁生到复旦,马原开车去接,和他一起在叶耀珍楼多功能厅与学生对谈。史铁生对学生们说:“我先申请抽一支烟,这有百害,但是有一利,就是控制紧张。王安忆邀请我,从北京来到上海,我就为今天紧张,在飞机上紧张,在地上也紧张。”他是真紧张,我看到他拿香烟的手有点抖。但说着说着就不紧张了。对谈后来以《我们活着的可能性有多少》为题发表在《上海文学》。 我那天去地坛,想起史铁生在复旦说过的这几句话:“我在任何情绪下都在地坛里待过,我在地坛里待了十五年,十五年写了这一万多字。” 今天猝不及防的消息,让人无言以对。回想那次消失了的谈话,情境历历在目。
“恩”与“爱”
打开电视,看到一个大概很有文化的人在谈父母对子女之“恩”。我很想劝他把“恩”换成“爱”,可是没有办法,用我儿子的话说,那人在电视里面,我在电视外面,说不上话;我按了一下遥控器的开关,他又没有了。 “恩”与“爱”,一字之差,值得计较吗? 八十多年前,鲁迅就认真地计较过。 父母与子女之间,是没有什么“恩”的;有的,应该是“爱”。“恩”与“爱”,如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里所说,不能两立。 “恩”是我们的传统文化发明出来的东西,发明出这个东西,就能够把父子关系妥帖地放到整个的文化系统和社会制度里去了,三纲五常,基本的人伦规范就齐全了。有“恩”,所以就有权,孩子是我生的,孩子就为我所有;有“恩”,所以就责望报偿,天经地义。 “爱”是天性,“便在中国,只要心思纯白,未曾经过 ‘圣人之徒’作践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的能发现这一种天性。例如一个村妇哺乳婴儿的时候,决想不到自己正在施恩;一个农夫娶妻的时候,也决不以为将要放债。” “恩”与“爱”的对立,背后是文化传统和人的天性的对立,“心思纯白”,那就是还没有受到文化传统的污染,在东京留学的时候鲁迅就提出了这个概念:“白心”。有“白心”,才能发出真“爱”。 孔融说:“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这对传统旧说当然是一个激烈的打击; 但同样要激烈地打击旧说,鲁迅却以为孔融的话“实于事理不合”。究其原因,是孔融的激烈中没有“爱”,鲁迅的激烈却是要为天性的“爱”争取生发和扩展的空间,所以他反驳孔融说:“父母生了子女,同时又有天性的爱,这爱又很深广很长久,不会即离。现在世界没有大同,相爱还有差等,子女对于父母,也便最爱,最关切,不会即离。” “白心”、“天性”,这是比其他所有的一切都重要的最根本的东西,“没有读过‘圣贤书’的人,还能将这天性在名教的斧钺底下,时时流露,时时萌蘖;这便是中国人虽然凋落萎缩,却未灭绝的原因。” 对于文化传统的批判,是要把被文化传统掩埋在最底层的“白心”、“天性”发掘出来;就父母与子女的关系而言,鲁迅说,“觉醒的人,此后应该将这天性的爱,更加扩张,更加醇化”,使他们成为独立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