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业的《杜甫》着力在杜甫生平的史实方面,从其缘起便决定了,书源自课,那课的名目即“杜诗与历史”(“我怎样写杜甫”,第347页)。他后来比较A. R. Davis《杜甫》(Tu Fu, New York: Twayne, 1971)与自己的著作时,也坦然承认:“此书颇有胜于吾书之处,以其能文史兼重,可补吾书偏重史实之阙失也。”(“再说杜甫”,第371页)然而,正如前文已言,杜甫的生平史实,离不开他的诗,故而他的传记必是一部“诗传”。“诗传”,决定了诗歌系年的重要性。以往的注家已然投注了极大的精力,作为史学家的洪业,仍能敏锐地提出不少修正意见。比如《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何时写作此诗很重要”,这关系到“他最早何时就开始在内心斗争,试图在入世的儒家信仰和神秘宗教之间保持平衡,这在此诗中表现得颇为明显”;过去的注家系于749年,洪业则认为:“如果此诗作于749年,就会引起一个疑问,杜甫应该称玄元皇帝庙为太微宫。仅仅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即741年初春至742年晚秋之间,这座建筑的官方名称才是我们诗人在诗题中采用的‘玄元皇帝庙’。杜甫的拜谒一定在741年岁末,因为这首诗很明显作于冬季。”(35-36页)不仅是处所的名称,人物的封号同样有助于确定诗歌的作时。《洗兵马》是杜诗中的名篇,“许多注家坚持此诗应该系于759年。我认为他们完全错了”。洪业提出的最主要的一个疑点是:“从前的广平王在758年4月14日已经被封为成王,同年6月29日被立为太子。而这首诗中用了‘成王’一辞,它一定作于这两个日期之间。我倾向于认为此诗作于4月下旬,因为其中还提到农夫们期待下雨以便开始春耕。”(第121页)宋代黄鹤以下,注家大都将此诗系于759年,而仇兆鳌至萧涤非等古今注家,一般都注意到了成王之封,而未留意其紧接着被立为太子的时间,史学家洪业却不会忽略(他采用了《资治通鉴》的说法,而不是两《唐书》“代宗纪”中的“四月庚寅”)。
诗歌系年,显然与对诗歌的解读和分析紧密相关。洪业对杜诗的某些读解,很有出乎意表的一己之见。且先看一个还是与时间问题有关的例子。《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对理解杜甫长安困顿生活是非常重要的一篇,它“作于748年年终或749年年初”,洪业“更倾向于后一个日期”。这来自他一个很细密的考虑:诗中有一句“骑驴三十载”,这当然是有问题的,“即使是杜甫三十岁时,他也不可能有三十年骑驴的经历”,仇兆鳌提到稍早的卢注“三十”作“十三”,他经考证肯定了这一改动(《杜诗详注》第75-76页,中华书局1979年);洪业则感觉“很难将十三年乞食生涯与八九年的快意日子调和起来,要知道这八九年可占了十三年中的大部分时间”,所谓“八九年的快意日子”来自杜甫晚年回顾平生的《壮游》中“快意八九年”一句,这也是洪业《杜甫》一书概述杜甫736至745年间生活的第二章的题目,所以他“建议将‘三十’读为‘三四’,这是杜甫说‘三年多’的惯用方式”,该诗所概括的只是“我们诗人从745年下半年至749年上半年在长安附近的生活”(第58页)。洪业对杜甫诗句的这一校订乃至重释,基于他对杜甫前后生活的周全研究和理解。不过,有意思的是,此处“骑驴三十载”中“三十”的校订,无法不让人联想到古今注家对陶渊明《归园田居》第一首“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中“三十”的争议和校订,或说“三十”当作“已十”,或说“三十”应作“十三”如仇兆鳌等之对于杜诗,或坚持“三十”不误,一辞之改易与否也都牵扯到陶渊明生平、年寿等诸多问题(参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第77-78页,中华书局2003年)。回过来看杜甫。“快意八九年”里,后代诗史上特别引人瞩目的无疑是他与李白的遇合。在杜甫一生中,关于李白的诗篇很多,《赠李白》(“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向来被认为是对李白的生动刻画,杨伦引蒋弱六评语:“是白一生小像。公赠白诗最多,此首最简,而足以尽之。”(《杜诗镜铨》第1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当代,叶嘉莹还有专文阐发(“说杜甫〈赠李白〉诗一首:谈李杜之交谊与天才之寂寞”,载《迦陵论诗丛稿》第111-134页,中华书局1984年)。洪业则以为此诗“常常被误读”,“汉语中的诗歌语言总是很简洁,人称代词一般都被省略。这里,不能够加上第二人称,否则看上去好像年长的诗人被当作一个顽劣孩子一样被斥责”(第42页)。依洪业的读法,前两句的主语是“我们”即杜甫兼包自己与李白而言,后两句的主语则是“我”即杜甫自谓。中译者细心地附录了洪业的英译,很清楚地显示了他的全新理解:
Autumn again, we are still like thistledown in the wind.
Unlike Ko Hung, we have not found the elixir of life.
I drink, I sing, and I waste days in vain,
Proud and unruly I am, but on whose account?
如此,所谓“痛饮狂歌空度日”,所谓“飞扬跋扈”,便皆非李白的形容,而是自己的写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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