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传,就是一部“诗传”

  如果近世数百年来学者们的种种努力是有成效的,今年恰是杜甫诞生一千三百年。杜甫逐渐被视为传统中国曾经产生的最伟大诗人,大约也有一千年了,作为“诗圣”,他超越了一切其他的天才。这当然与他诗歌的艺术有关,很大程度上还与传统中国对“文学”的理解有关:从孔子开始,“尽善尽美”(艺术的美和伦理的善之结合)就是文艺最高的原则,而杜甫不妨是最好的典型;他的诗当然自觉地探索了种种新的形式和艺术的可能性,笼罩了后代许多的努力方向,但同时,或许更重要的是由实实在在书写自己的经历,抒发了关怀天下的情思,因而成为那个时代的“诗史”。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对杜诗的理解与对他人生经验的了解,从来就是不可分割的。吕大防《年谱》以来近千年,杜甫的生平经历,被历代学者反复考究,至今不辍。这种考究的基础,回过来,最重要的又正是杜甫的诗作。诗与生活的缠绕,在杜甫这里非常显著,可以说,一切杜甫传,都将是一部“诗传”。

  洪业《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在很大意义上就是这么一部“诗传”,它引证、译注了三百七十四首杜诗,以“描写杜甫的生平,说明其时代之背景与史实的意义”(洪业“我怎样写杜甫”,《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第348页;以下引及此书,仅随文给出页码),六十年前在哈佛大学出版社以英文出版(William Hung, Tu Fu: China's Greatest Poet,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2)。1952年,在现代杜甫传记研究的历史上,是很有意义的一年:洪业作为现代中国杰出的史学家,在北美出版了平生唯一的专书,即现在所谈的这部诗人杜甫的传记;同年,现代中国杰出的诗人冯至,在国内出版了或许是他最重要的学术著作《杜甫传》。如果稍微前后扩展一些来看,大概可以说1950年代,就世界范围的杜甫研究而言,都是一个重要的时期:1950年,日本现代最主要的杜甫学者吉川幸次郎结集出版他早期的研究为《杜甫私记》(中译《读杜札记》);1956至1957年,现代中国杜诗研究大家萧涤非先后出版《杜甫研究》上下卷(上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56年6月,下卷1957年10月)。从“诗传”的角度来说,稍后的萧涤非两卷《杜甫研究》,设计与洪业《杜甫》有可以类比之处。萧书的下卷,实是两百六十六首杜诗的选注,五年后修订成《杜甫诗选注》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刊行,是晚近数十年间非常有影响的很具学术性的杜诗选本。

  洪业是在北美以英文完成《杜甫》一书的。据他辛卯年(1951)9月的《自叙》,该书撰作的缘起是“丁亥至戊子岁(1947-1948),予再赴哈佛大学教席,授以杜甫行实。诸生喜焉,促予笔削以成编。戊子岁二月,又宣之于耶鲁大学伍德沃(Woodward)讲席。听者亦促予以英文撰为一书”,可以设想,撰写是从1948年开始的;同时他告诉我们“此书之成,距今已二载余”(第1页),是则此书1949年当已完成,撰著过程为时不到两年。不过,有一点需要提及,1951年交付出版之际,作者还有局部的补订。洪业至少两次在注中提到冯至1951年发表的观点,而这很可能是《杜甫》一书所参考的最晚近的学术工作:杜甫可能成婚于741年(第72页),而杜甫早年观看公孙大娘舞剑器,照四川出土古砖上的画像,舞者手中应该是有剑的(第219页)。虽然这两点意见,洪业都不赞同,但他显然是重视的(冯至在《杜甫传》正式成书刊行时仍然坚持这两点,见《杜甫传》第13-14页及第29-30页)。

  在那个时代的北美撰写英文的《杜甫》,书中自然会有所体现。除了翻译的比照讨论,对杜诗的辨析推究中,洪业时时会提到他之前的英文译者Florence Ayscough和德文译者Erwin von Zach的利钝得失。涉及杜甫孩子的例子比较有趣,流露出洪业少年读杜的感受:“艾思柯女史甚至认为在两个孩子中杜甫偏爱小的一个。这是一个颇为严肃的结论。当我还是一个孩子,在读《忆幼子》和《遣兴》的时候,我也在为这种想法困惑,杜甫更关心他的幼子,而不是长子。作为家中的长子,我自然会有一种敏锐的遗憾,看到自己最爱的诗人也有一般父母所具的偏心。”(第109页)四十年后,洪业相信这是误解,他一定松了口气。有时,他也会参考日本学者的研究,比如判定杜甫被任命为左拾遗的告身为赝品的时候(第107页)。但终究,洪业对杜诗和杜甫的把握,是在传统之中形成的,是从十三岁父亲授以《杜诗镜铨》扎根的(杨伦这部书也往往是以前读杜的入手第一书,参郭绍虞所撰《杜诗镜铨》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通观全书,洪业的《杜甫》坚实地建立在传统的杜甫阅读和研究之上,他反复参稽的还是仇兆鳌、朱鹤龄、杨伦等,博引旁征各类可能相关的文献史料,心细如发而又清晰明彻地省察既往杜诗的版本、编次、阐释、考证,最终连缀起中国最伟大诗人杜甫的生平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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