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室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种多少流露着智商优越感的写法其实相当冒险。首先,这意味着在小说中重建一个高度仿真的科学界,构成故事背景的所有物理、生化方面的专业术语、人物和事件都是真实的——也就是说,虽然主要人物是虚构的,但跟他打交道的一切都必须经得起专业级别的推敲。考虑到麦克尤恩虽然是多年的科普爱好者,但毕竟毫无理科造诣(“我高中的数学成绩只是中上而已,”他不无得意地说),文本中显示的材料功夫和“致谢”中列出的一大串为其背书的科学家名单确实容易让读者产生轻度晕眩感(其中颇有一部分被半途吓退)。尤其是读到正文尾声处的附录,瑞典皇家科学院发表的颁奖词(表彰主人公别尔德年轻时获得的诺贝尔奖)赫然在目,熟悉麦克尤恩套路的读者恐怕都会笑出声来。想当年,《爱无可忍》就因为在小说末尾的附录里戏拟精神病学案例来照应正文中的人物关系,被文学评论家信以为真,撰文批判“该作品最大的缺点是拘泥于现实”(值得一提的是,该书中译本也曾遭遇过类似误读,收到过一模一样的评语)。当时麦克尤恩并未刻意辩解,直到多年后才将此事夹在访谈里娓娓道来,权当附赠一则额外的笑料。若论戏拟的难度,《追日》中的这篇颁奖词甚至比《爱无可忍》更高:非但要为子虚乌有的“别尔德-爱因斯坦合论”设计一个理论框架,还要杜撰真实存在的物理学家费因曼(1965年诺贝尔奖得主)慧眼发掘“合论”的情节,并且让通篇都充溢着庄严而亢奋的气息,始终保持“七分反讽、三分动人”的比例。换了别的作家,即便有兴趣处理科学题材,恐怕也只是将科学家的身份标签往人物身上一贴就完事了,撕开这标签将他们置换成文学教授也完全成立。那些枯燥琐碎的、凸显专业水准的细节是大多数作家的绊脚石,大可一扔了事的,只有麦克尤恩才会满怀热情地迎上去——仿佛生怕一放手就没有机会炫技似的——直到在石头上刻下麦氏笔迹的“到此一游”,才扛起来继续上路。

  如是,便引出“冒险”的第二重含义:如此苦心经营,是否仅仅为了炫技?材料的丰富完整,是否反而破坏了小说的戏剧感,让小说不像小说?《追日》确实收到不少类似的抱怨,多半都来自那些读完一半便愤而扔下的读者。实际上,你很难说麦克尤恩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用足心机。小说只截取别尔德的三个人生阶段(2000、2005、2009),这种三段体结构本身就是为了高度浓缩戏剧效果而设置的。第一部开场便是别尔德的第五任老婆红杏出墙、与家里的装修工公然上床的通俗桥段,难得的是这老桥段只用最经济的笔墨便通往最意外的效果。在一个典型的“麦克尤恩式瞬间”(请将记忆程序自动切换到《无辜者》的分尸场景、《在切瑟尔海滩上》的床上交锋或者《星期六》中外科医生与恐怖分子的对峙时刻),桃色转成血色,偷人变成杀人,故事进而急转直下,既惊悚又合理地盘活了别尔德本来大势已去的人生棋局。那久违的理想之光,居然通过一场卑劣的阴谋,再度照进了他心灵的暗室——于是,好的,坏的,阴差阳错的,啼笑皆非的,都被迫在读者眼前曝光。这不正是麦克尤恩在更衣室里悟出的道理——理想主义也可以用喜剧性的表现方式?书评无法以剧透来充分展现这种推进方式的难度和化解之道,只能提醒读者注意,麦克尤恩从不屑于铺陈闲笔。当他的镜头摇过家居全景时,请不要以为那是植入广告,请格外注意客厅里那张画着狰狞的北极熊的地毯。

  第一部撒下的所有线头,在第三部都被一一收回。意外事件直接促成别尔德坐收渔利,投身太阳能研究并大获成功(按照麦克尤恩的说法,小说中的太阳能发展状况有现实依据,只是略微在实际应用层面有所超前,不能算科幻),眼看着就要成为一场新的工业革命的奠基人:“八年一路走来,从缓慢甄别、解读文件,到埋头于实验室,再完善,突破,勾画草图,田野试验,这一切必须有个了结。最后一幕是领受喝彩。”有经验的读者都知道,麦克尤恩不会让他的主人公领受喝彩,他照例要在此时翻过手掌,让别尔德在第一部种下的祸根赶在最后一幕前的二十四小时内,突然怒放出恶之花来。只是,高潮的来临并非简单的因果报应,而是一种螳螂捕蝉式的逻辑引爆,那只狡黠的黄雀,在第一部里只是个排不上号的小配角——谁也想不到,他身后的身后,居然站着英国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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