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此书,联想到周作人《先母行述》篇末所云:“作人不能为文,猝遭大故,心绪纷乱,但就记忆所及,略记数行。凡为人子者,皆欲不死其亲。作人之力何能及此,但得当世仁人,读其文而哀其心,则作人之愿不虚矣。”其意甚切,其情至深,对我们来说,大概话也就讲到这儿为止。里夫则是继续讲下去,穷极究竟。由此或许可以看出东西方人在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上的一点差别。里夫说:“回想起我母亲的死,我现在想法极少,遗憾颇多。主要是我感到内疚——生者的逃避立场。我多么希望在她活着的时候,或多或少在所有方面更多地顺她的心意。我多么希望能够压制住我自己的兴趣以促进她的兴趣。这就等于说我多么希望在她健健康康活着的时候,本该在我的生活中将她死亡的事置放在我意识的第一位。当然,我很清楚,这些都是无谓的意愿——是只有真正没有自我的人才可能想象他们能够实现的意愿。其孩子气、假装的圣洁、受虐狂色彩让我心惊胆战,但是,我无法(抑或是不愿意?)完全不理会它们。不管你多么关心一个人,你都无法总好像是他们已经处于弥留之际那样去照顾他们。这又回到杰尔姆·格罗普曼酷爱引用的克尔凯郭尔的话:理解生活得回顾,过生活要前瞻。问题在于,到那时,通常都为时晚矣。”这段话道尽了“人子死其亲”时的悲哀。里夫在书中一次次把自己推到“不可能”的地步,从而设想种种“可能”,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在母亲永远的死和自己余剩的生之间找到一点平衡。这里有一个认识上的前提,即生命只有一次,故者如此,生者也如此,失之交臂,就再无相逢之时。我想起“生离死别”这句成语。“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乃是以“死别”形容“生离”,然而这也只是形容而已,真正的死别才最让人绝望。
附带说一句,此书原名Swimming in a Sea of Death:A Son's Memoir,译后记说:“戴维·里夫的《死海搏击——母亲桑塔格的最后岁月》是一本痛苦的书。书中记录了他母亲第三次罹患癌症后接受治疗的痛苦经历,她拒不接受死亡的心态,以及她意识到自己在死亡这个问题上并非她一厢情愿所认为的与众不同时的无奈、不甘与恐惧。”中译本书名里“搏击”一词,稍嫌过于强调大限将至时她主动性的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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