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康同璧那边一声叹息。继续,小口喝汤,小心地切下一片牛肉,放进嘴里,细嚼慢咽,然后,啜一口白水…… 上海女人吃不胖,因为她们经过文明的训练,懂得了科学的进食方式。 2011年1月,国际饭店,同著名语言艺术家刘广宁同桌午餐。 总经理出面招待,菜肴丰盛。刘广宁出身外交世家。从小爱读张爱玲。张爱玲住在卡尔顿公寓,用“梁京”笔名写《十八春》,在《亦报》上连载。刘广宁一篇篇剪下来,收藏在女孩子的抽屉里。 刘广宁声音华丽甜美,是译配“公主”的首席,或者说是专业户。 但见刘广宁,虾仁一个,烤鸭一片,海参寸段,香菇一朵…… 主人说,我们这里的蝴蝶酥绝对不一般。 刘广宁拿起点心,掰下一块,送人口中,看她的动作,譬如看青衣的身段。 主人殷勤劝菜。刘广宁道:“少食多滋味。我外婆一直这样教育我们。” 所以,刘广宁70岁了,还是曼妙。
女贞汤
这些年来,表演艺术家黄宗英多了一句口头禅:“我有老年痴呆症,记得过去的事,记不得现在的事。”她说得很严肃,但没人理会。 黄宗英爱喝一种叫“腌笃鲜”的汤,属于宁波菜系,配料是鲜腿肉、咸腿肉和春笋,放在沙锅里焖煮。而笋是这道菜的灵魂。 去了北京,这汤就喝不着了。20世纪90年代,北京还没有春笋卖。春天,我特意托人捎去莫干山的鲜笋。 电话里问:“笋收到了没有呀?” 黄宗英道:“没有啊,没有收到你的笋呐。”口气是很坚定的。 我去追问。被询问者很无辜道:“我亲自送过去的,怎么可能!” 这种事渐多起来,人们才对黄宗英的口头禅认真起来。要紧的事写下来,白纸黑字,传真过去,算是凭证。如此避免了许多冤枉官司。 有段时间,黄宗英热衷于织毛衣,一笔一画,十分努力。初始,以为是消遣,久了,才知道毛衣是还人情的。 书法家黄苗子送了黄宗英一幅字:“归隐书林”,黄宗英以为珍奇,感激得很,无以回报,遂日积月累,编织毛衣,以示心迹。黄宗英的这点风骨,与她晚年的丈夫、翻译家冯亦代一脉相承。 上海时期,冯亦代也算是洋场阔少,然而不纨绔浮华,以傲爽俊逸、仗义疏财著称,有人落难有人缺钱,有人需要疏通关节,都得到过他的接济。那种做派,一如盛宣怀的外孙邵洵美。当年沈从文送丁玲回老家湖南,盘缠就是从邵洵美那里拿的。有地下党一时走不脱,冯亦代拿了银元租了旅馆帮助躲避,还摆酒席招待。 人,都想有棵大树,累了,可以依靠。那时节,人们称冯亦代“二哥”,黄宗英也跟着叫。叫了哥哥,心里就像是有了依托。 “文革”以后,黄宗英失去了赵丹,冯亦代亦失去了安娜。哥哥妹妹亲亲密密做了夫妻。婚后,黄宗英照例称冯亦代为“二哥”。问二哥是否疼爱妹妹,黄宗英斜刺冯亦代一眼道:“他木知木觉拎不清,一天到晚,只晓得看书,写东西。” 黄宗英在电影《家》中扮梅表姐,那种幽深细致的眼光是迷死过几代人的。而黄宗英却是一个转身,走人书房,做起文人来。一手好文章,字亦娟秀,且规矩森严:上午不接电话,不接待客人;中午不赴酒宴;下午小憩之后,会见发过帖子的朋友;晚上没有应酬,因袭着上海洋派人家的做派,唱机上摆一张小夜曲,像是一扇屏风,挡去一点喧哗和琐屑。 回忆起上海,最是牵魂的是音乐学院附近有普希金铜像的那条街,许多约会都是从那儿出发的。 黄宗英在上海住过许多地方,只有一处才是她名副其实的寓所,湖南路8号。一扇花格的铁门,如隔三秋四季。弧形的阳台,草绿花红的小小院落。黄宗英在这里有了自己的孩子,周璇的儿子也曾住在这里。 有一年回上海老宅,秦怡等好友各以看家菜谱设下酒宴。一巡一巡,待到辞谢告归时,好好的,一个趔趄,脚就折了,裹厚厚的石膏,坐在沙发上,照样讲笑。 黄宗英说:“我不怕死,我怕活得太长。让人讨厌就不好了。老年痴呆了很没有意思,活得太不好看了,把前面的好看给抹掉了,太冤枉了。” 黄宗英从小迷糊,大了也迷糊。经过南方公司的债务和与周璇遗孤遗产交割的两起诉讼,黄宗英依旧迷糊。她说:“凭良心吧,良心是比较准确的。” 1995年,与黄宗英一起晚餐,有过的一段问答: ——山坡上有一颗开满白花的树,你希望树底下有什么? ——有我。——有人送你一只箱子,你希望箱子里有什么? ——时间。——时间是什么?——像烟,没有踪迹。前些年,冯亦代过世,黄宗英便回了上海,住进了华东医院。一墙之隔便是胡兰成、张爱玲故事的发生地美丽园,这就想起了那一段倾城的乱世姻缘。 黄宗英住在那里,比如《游园惊梦》,花魂花精出没其间。 白天,她被轮椅推去理疗室。窗子旁,挑一副粉色的哑铃,初秋的阳光照进来,在她脸庞上描出了一层细致的线条。细一看,“呀”的一声,果真还是当年的那个甜妞。 以为她就这样老去了。一日,惊喜地看到她开始写专栏,字很少,也就五六百字,写的是人生的小风景。只有理解那一段历史的人,才读得出里面的山水。 她用这样的方式继续熬煮着人生的那锅好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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