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发表此篇文章后不久,邵洵美在1933年8月出版《十日谈》(章克标主编),并在第一期发表长文《究竟有没有蓝衣党》(署名“郭明”)。他以串连故事的方式,夹叙夹议“谣传”中的国民党内部的秘密组织“蓝衣党”(又称“蓝衣社”),笔锋直指国民党当局,并以反话的讥讽巧妙结束: 假如我所列的政治的程序是对的,那么,中国的法西斯蒂是否为同样的政治势力所促成的呢?……那么,所谓蓝衣党者,不过是帮助某一党派扩张势力的一种恐怖的工具而已。扩张势力不以政治的成绩取信于人,而用阴秘的手段来威吓成奸,实是自杀的政策。我们的国民党是决不会如此愚笨与野蛮。因此我的结论是蓝衣党是绝对不必需的,同时也可以推定蓝衣党是决不会在国民党统治之下出现。 “郭明”的讲叙与议论,立即招致打压。第一期《十日谈》在河南、广东等地被查禁,出至第三十九期终被罚停刊(后又复刊)。后来,邵洵美所出版的《人言》周刊,也遇到类似的打压与挫折。于是,在《言论自由与文化统制》一文中,邵洵美在表达言论自由的诉求的同时,不得不流露出历史语境中的无奈: 我们这般私人集资、出版刊物者,本无任何不法之背景,目的只在说几句真心话,我们也希望政府能一天天走上正轨;我们不怕审查,只怕有莫名其妙的制裁。 无奈却不变初衷,时论家的邵洵美就这样发表了长达二十年的“时代讲话”。 七 其实,时论写作不仅重在锐气,也需要一定的敏感与预见,而预感与预见,则有赖于广博学识和敏于思考。所谓一叶知秋,应是对时论家能否出色的一个考验。《时代讲话》呈现出来的邵洵美,恰好证明了他具有这一能力。 1934年10月9日,奥地利总理陶尔斐斯遇刺身亡,震惊世界。陶尔斐斯虽然也实行法西斯统治,但反对德国吞并奥地利,遂被有德国支持背景的势力暗杀。这一刺杀事件,立即引发欧洲局势的动荡。邵洵美关注此事,但目光所及却是中国局势自身。他以“郭明”笔名在《人言》周刊刊文《中国应有准备》,其中写道: 奥地利总理被刺,德意军队均开发奥国边境整装待发,一般舆论家咸谓第二次大战又将因奥国而蔓延全世界了。 ……不过,无论德国是否欲再蹈1914年之覆辙,世界的局势已一天天紧张了,欧洲各国势必群相秣马厉兵,而对于远东问题暂时放弃不管;假使日本乘此时机,出而争东亚之霸权,中国其惟束手待毙。 所以奥国政变我们一方面虽当时刻侦察欧美的动静,以定进退,而另一方面则不得不加紧准备以防万一;否则奥国的政变并未使欧洲和平破坏,却给日本以骚扰东方的机会:门外看热闹,家中强盗抢,幸国人勿留心了人家而忘记了自己。 两年多之后,“七七事变”爆发,邵洵美忧虑中的预见,不幸被证实。 凡关注现实并热衷于发表时论的人,必然有着强烈的历史责任感。目光所及,既有自己身边每时每刻的现实世界,又有穿越时空之后未来的场景,在他们那里,两者不可分割。评说时政,实际上也就为后人留存了历史。显然,邵洵美十分清楚这一关系。邵绡红女士回忆说,父亲在晚年曾对自己作品的价值发表过这样的看法:“我的东西只能起一种作用,便是说,留作一种资料,说明中国历史上曾经有过这样的一种东西,它反映了某些人的思想。将来或者把它们拿给文史资料参考编辑的负责人去看看,有没有用……”所言极是。 正因为有着强烈的历史感,当抗战刚刚获得胜利时,邵洵美便立即发表时评,以《赶快写定我们的战史》这一明确的标题,呼吁国人勿只顾欢呼胜利,而忘记对战史的整理。他将与同胞所亲历的抗日战争,放在中国漫长历史背景和世界范畴来考察,突出其重要性,强调撰写这一战史的紧迫性。 他这样说:以抗战的时代性而言,我们的“抗”,抗之能持久,抗的区域之广,不输给当今任何国家。以抗战的永恒的可宝贵性而言,前有晋人,宋人,明人的南渡,都未能北返,而我们于不十年间,河山还我,风景不殊,似亦可较历朝历代为无愧。明乎此,吾人实无理由觉得沮丧。哀莫大于心死;不知认识战争的,莫谈建设和平;所以我们要呼喊“写定战史”,而且要赶快地写定。……二十五史之对于我们,撤开它永恒的文学价值不谈,只是史料,只是死的史。新的,活的史呢,为现代人所能懂得,适合于现代人意识形态的史,似乎犹待写定。 时隔六十多年,邵洵美在《时代讲话》中发出的这一声音,听起来,似乎还是那么清晰、有力。读这番话,不由让人顿生感慨。时至今日,抗战史的“写定”远没有完成,但是,今人的诸多努力,如史学家杨天石、袁伟时、杨奎松等人孜孜不倦于历史梳理,如新闻人崔永元等同仁以“我的抗战”系列致力于汇集抗战幸存者的口述实录,如作家张正隆等以纪实文学打捞抗战传奇……无不是在履行着各自的历史使命,在朝着“写定”的目标前行。不妨说,今人所做的这些,其实都与邵洵美1945年发出的呼吁遥相呼应。 具有历史感的人,彼此的心永远相通。 当年撰写时论的邵洵美,预想过他与今天的人们,还能有这样一种历史衔接吗? (邵洵美《时代讲话》将由上海书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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