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着轻逸之风,“女巫”重拾战胜时间与死亡的魔法,“神隐”母题也找到了脱离都市废墟的出口:
对威胁部落生存的灾难——干旱、疾病和其他不幸,萨满教徒的办法是,减轻自己的体重,飞到另一个世界去,依靠另一种知觉去寻找战胜灾难的力量。在距离我们更近的时代和文明中,农村妇女承受着更加沉重的生活负担,那里便有女巫骑在扫帚上或骑在更轻的麦秸、麦穗上夜晚出来飞行。这些形象在被学者们整理出来之前,曾是民间幻想的一部分,或者说过去生活的一部分。我觉得,在遭受痛苦与希望减轻痛苦这二者之间的联系,是人类学一个永远不会改变的常数。文学不停寻找的正是人类学的这种常数。
值得注意的是,“御风而行”这一超现实的童话梦想,是与现实中平淡无奇的生活场景一同出现的:主人公与丈夫到了河畔,妻子为丈夫重新贴好腰际的镇痛贴布,丈夫则为妻子磨破的脚趾裹上OK绷。两人的默契已超越言语,眼神一瞥,便是岁月静好中的相濡以沫。也正是在这一瞥和彼此牵着的手中,两人得以乘风飞往彼岸世界。朱天心努力要写出平凡生活背后的惊心动魄,又用更大的努力将这惊心动魄归于平凡,令人想起《倾城之恋》那著名的结局,战火中的爱情,在生活安定之后,如同电影散场般平凡而寂寥。童话中主人公结束了光怪陆离的探险,总会远离那个妖精、矮人、恶龙的世界,回归平静的世俗生活:“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格林童话中《学习害怕的故事》,那勇敢的少年与绞架上的死人共度夜晚,在阴森的城堡里与妖怪赌博,各种超现实的恐怖都没有令他害怕发抖,最终他聪明的侍女使用了最平凡的方法——当头浇下一盆冷水,令他“终于体会到了发抖的滋味” 。《彼得·潘》中的孩子们,总要离开奇妙之境“永无岛”回到家中父母的怀抱,爱丽丝终归会从梦中醒来。《初夏》中少年时的浪漫激情终于化为细水长流的亲情,传奇的惊涛沉淀成生活中索然无味却又不可或缺的一杯白开水。平和而隽永的结局,似乎要暗示,我们苦苦追寻的彼岸,就在此地,就在当下,就在心中——“中年”与“童话”,现实与超现实之间,并不存在绝对的界限。
结语
《初夏》的童话式解读可以做如下梳理:故事主人公——女巫,以塔罗牌般的时空调度和古玩店般的记忆收藏,对抗“反派”——时间与死亡,遭遇“神隐”的考验——现代都市文明困境,最终找到了自己的答案——风的意象,以“轻逸”的生命活力来对抗“石化”。
需要说明的是,形式结构分析决不能取代作品本身的丰富性。“我们已入中年,三月桃花李花开过了,我们是像初夏的荷花。”用“初夏荷花”如此富于年轻气息的意象来比喻中年阶段,本身就具有童话意味,但“中年”和“童话”属于截然不同的人生阶段,这就形成一个悖论。作者以超现实的叙事策略,试图超越平庸、琐屑、沉闷的现实生存场,却又在结尾处回归最平凡的真实,这一“正”、“反”、“合”的结构同样体现了悖论。布鲁克斯“悖论的语言”,巴赫金“复调”、“狂欢”理论,都体现了小说心灵世界的无限丰富的可能,正是种种声音的交响、内在的矛盾与张力,悖论与隐喻,赋予了小说“开拓一个人类的神界” 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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