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孙甘露

    在我们的印象里,孙甘露的世界,是由一堆美妙词语构成的抽象世界:

    雨、书籍、理论、巴赫、镜像、主体、距离、透明的伞,厌倦地笑,少女、裸肩,路灯,钢琴声,冷,诱惑,回忆纷乱,刺穿心脏的一阵激流等等。坐在窗前写作的诗人,白发掩映于旧书页间。他在句子的中央,顾虑重重,在愉悦的同时厌烦,在建立的最初摧毁。原来写或不写,爱与不爱,都是不幸。

    再次见到孙甘露的文字,是今年八月出版的《今日无事》和《被折叠的时间——对话录》。这两本书,不同于以往“流水”的惆怅,“呼吸”的颓废,与“少年酒坛子”的风发意气,它们让我看见了一位先锋小说家、“迷幻诗人”日常的样子:他是孙老师,是学者,藏书人、思想家、心怀悲悯的旁观者与温和而睿智的谈话者。但他一直都是孙甘露,如书名所示——《今日无事》,他一直都“无事”,拥有他自己的一重时间刻度。让我们在他的缓慢中,察觉时间飞逝。

    那些筵席阑珊处隐约流水的背景,到这里,已经流成了一条宽阔的大河。思绪纷乱,人物轻盈,到处都是波光闪烁的耀眼句子,一条时间人物喧嚣壮志纷纷过场之后的梦幻之河,空阔、沉缓并且依然美丽。我们再次惊叹他的广博阅读。好像已经很多年了,我们跟随他,从翁达杰读到奈保尔,从拉什迪回到《安娜·卡列尼娜》,读不懂《沉默之子》和《流浪者归来》,还得回头去找他书中的要点评析。看看这几年,他读的都是什么书:《现代文学一百年》、《现代小说99种》、关于耗散结构的《从混沌到有序》、地理学思想史著作《所有可能的世界》、《撒马尔罕的金桃——唐代的舶来品研究》、新批评、符号学……这个诗人喜欢理论书,为科学、哲学等艰涩理论体系所愉悦。也许小说家总是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拿自己的人生也当小说文本来设计,理论在诗人的生涯中,变成了一个稳健的美学标记,就像一个浪漫故事里出现了硝烟战场,一瞬间就获得张力并深化主题。

    孙老师以前的先锋小说,我们读得半懂不懂,如今孙老师读得越多,我们也越发读不懂他的文章了,千言中折射万语,婉转中窥见机锋,请女人猜的谜语已换成了时不时的脑筋急转弯。那些诗句写成的评论,像美丽的冒险,真情实感中贯穿了语言的游戏。这也许是吃力不讨好的写作,容易让人读来糊涂。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他甚至不把讲故事放在首位,审美才是他的逻辑。在此,他追求的是“一个作家如何因随笔的叙述而获得了论文的严谨,他以精妙的模棱两可所揭示的明晰、曲折和深刻”。我们一时半会不能完全读懂,但是懂不懂好像也变得不那么重要,我们仍然爱他精美的词句,爱他温柔的笔触。

    但是我们能够感知孙老师这些年的变化,他对小说文体的研究,他对理论的兴趣,他在公共谈话中思考,他对不可知事物的执迷,他对世相百态的远距离打量与厚道评述,他对人情世故细腻洞察之后的体谅与悲悯之心,于是写作跟随命运之河流向了开阔。所有这一切令他看起来仿佛一直都在锤炼与准备。一个作家“能够对自己的时代做些什么呢?最近几年的世态反复提醒人们,写作者一厢情愿采取的某种高姿态有时是多么容易被击得粉碎,露出虚妄的底子来”。比缓慢更缓慢,这句子其实是指文学探索需要耐心,却被误读成了孙甘露的生活态度。他当然不缓慢,他读那么多的书,他的小说天马行空他的诗句驰骋古今,连一个场景定格都难以找到。

    在《今日无事》中,有喜乐的语气,有时间地点确凿的饭局,有一起吃喝互相抖八卦的铁打的朋友,也有见到美女老徐的短暂“昏厥”。本以为孙老师的形象会变得稍微具体起来,可是他太得体,太注意分寸了,令他仍然是一个抽象的主体。因完美而封闭,让我们找不到一个缺口得以进入。就像他反复引用的俄国谚语“脸对脸,看不见脸”,也许保持距离才能成为一个精确的旁观者,也许是他天性里有一种迷人的淡漠。

    有时候我们会疑惑,散文集中的作者,与小说中的作者,到底哪一个更接近真实。散文中的孙甘露,理性、温和而敏锐;而小说中,有了虚构的障眼法,他便可以自由现身。那些小说,是诗篇,也是寓言,仔细辨认,他的温文尔雅在那些先锋小说中其实一直存在,存在于优美得体的措辞中流露出的古典情意。而那些贯穿古今的狂放想像,却暴露了这个作家内心的执拗与英勇,绚烂与颓废。那是逃遁与背叛的灵魂,逃离高潮,逃离文体的框限,逃离书页的囚禁,逃离白纸黑字的粗暴的明确性,在词语的精美螺旋梯之上筑建一座梦中的云中花园,然后在节奏纷乱的字句中诉说命运的伤感。



      相关新闻:



相关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