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纸房子》的断想

  之一

  萧伯纳说:“人生有两种悲剧,一种是没能得到心之所爱,另一种是得到了。”(There are two tragedies in life. One is not to get your heart's desire. The other is to get it.)纸房子里的人的悲剧,属于后者。

  之二

  关于藏书,始终争论不休的一件事是:到底要不要读?小说家E·M·佛斯特相信“读比藏重要”:书中真正重要的是里面的——文字,生命之美酒——而非装帧或印刷,不在于版本价值,更非藏书狂所引以为珍、未裁切的毛边。

  哲学家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则显然认为“藏比读重要”,甚至说“不读书是藏书家的特征”:曾经有个庸人赞美了一番阿那托尔·法朗士的书房,最后问了一个常见的问题:“法朗士先生,这些书您都读过了吧?”回答足以说明问题:“还不到1/10。我想您也并不是每天都用您的赛佛尔(Severs)瓷器进餐的吧。”

  纸房子里的人既藏且读,把每一本书的书眉、空白之处,都写满了心得。他不与俗同,他金钱、心力两抛,忧爱结缚,无有解时,悲剧于是几乎注定要发生了。

  之三

  盖纸房子的方法有二,一种是有形的,你可以不断地购买、收藏各式各样的书籍杂志,被印刷上了文字的纸张,最后四壁皆书,环堵典籍,纸房子渐渐成形;另一种是无形的,你可以不停地阅读到手的书籍,吞噬入目的文字,读到你记忆不堪负荷,于是必须笔记下来,一本、两本……“搜、读、写”三位一体,然后,有无相通,你亲自设计、只有你能自由进出的纸房子也就宛如人间乐园,巍然耸立了。

  之四

  纸房子是人间乐园,却超乎人间之外。原因在于它是以“字纸”搭盖而成的。字纸有灵,人所尽知。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生而为人,只要有钱有闲有心,“空间”限制不大,然而,“时间”的拘缚,却为凡人所不免。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逝者如斯,谁也没办法。此世间唯一能穿梭时空,纵横古今无碍的,舍“字纸”无它。但丁、司马迁早逝矣,但凭借汇聚成《神曲》《史记》的一张张字纸,两人英灵不泯,音容宛在。字纸有灵,此所以仓颉造字之日,“天雨粟,鬼夜哭”的原因;字纸有灵,此亦所以纸房子里的人自乐其乐而不能之时,“字纸”便转而成为“咒符”,且是无解的诅咒之缘故。

  之五

  阅读是一种解码的过程,此一过程,既是消解,也是累积:不停拆解的同时,也在不断地识别,化旧砖为新砖,一块块叠成新墙,造出新屋。读得越多、越深,造的房子也就越高、越大。“译码”所凭借的是“系统的记忆”,只是此一系统未必稳定,心理、生理因素,尽皆可能造成影响,一旦系统不稳,译码无能,风吹雨打之下,墙倒屋倾也就不可避免了。纸房子里的人意外失去其编目索引,已经得到了的“心之所爱”,瞬间消失无踪,满室典籍,一无可解,“你可以得到我的身体,却永远得不到我的真心”,通俗肥皂剧的台词,于是成了字纸迷宫里阴森森的告白了。

  之六

  贯穿《纸房子》的线索是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阴影线》(The Shadow-Line),康拉德是实,《阴影线》是虚。如果你也想译码,也想盖起一栋纸房子,或者可以这样想想:“阴影线”之划定,始于“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欲望是更自然、更基本、更有力的,它潜藏在人心之中,与原始自然相呼应,无坚不摧。“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顺藤摸瓜,漫漫追索的结局,“恐怖啊!恐怖啊!”(the horror!the horror!)于是成为纸屋里的人沉默的遗言,于白纸黑字之间载浮载沉了。

  之七

  不是很有名却很好的美国小说家萨洛扬(William Saroyan)讲过一个故事:有名少年几乎天天来图书馆报到,却终日望书,只是眺望浏览,并不把书抽取入手。管理员很好奇,终于忍不住问他:你不读书,整天在这里看什么?少年回答:太难了,实在读不了。但书里装满了世界上千奇百怪的事情,这样望望也像是在探险哩。管理员闻言大笑,那你就看吧。阅读是危险的,纸房子或即火宅。有时候,随缘闲看更安全。书各有命(Habent sua fata libelli),实在不用担心它会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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