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白白来时路

    在一篇旧文中,我曾写过这么一段话:“现世给了我不少虚荣,老实说我都不怎么看重。最令我自豪的是:我是我父亲的儿子……‘子欲养而亲不待’,先父对我的殷望和‘不为燥湿轻重,不为穷达易饰’的教诲,衷心铭感,匪言可宣!”
    我说的是肺腑之言。我始终扮演不好什么委员啊、劳模啊、名师啊之类的角色,但我一直想做个父亲的好儿子,以长驻记忆的父亲的修身言行,当作绳墨,努力“克隆”出一个无愧于他的儿子来。
    朋友、学生、学生的学生、素昧平生的读者都想知道关于我父亲的事,特别是陆灏宗兄屡次催促,使我踧踖不安,似乎从他第一次出题至今,这样不日不月地拖着,今日不为,于计已晚,再不动笔就要此恨绵绵了。就在这种两难的处境中,我开始战战兢兢做这篇“命题作文”。
    

    先父,达成公,讳鸿逵。当时江浙一带出了个悍匪,与父亲同名,先父为避嫌而以字行,竟成毕生,与我的两个叔父鸿畴(冯亦代银行工作时代之友)和鸿渐(曾是复旦大学校友会理事)辈名遂殊。后来知道,“达成”二字原作“达臣”,是我祖姑丈朱敏人(名元树,晚清甲辰科翰林,上海财大朱斯煌教授之父)根据孟子“不达不成章”古训改过来的。我们陆家,包括我这一代“孙”字辈在内的男性新生婴儿和“範”字辈的女婴,都请这位“朱家公公”起名。
    读了上段,读者诸君可能误以为我们余姚陆家是什么名门望族。非也。祖父酷爱翰墨,雅好书法,只是迫于生计而供职钱庄,俟家境稍有好转,才得以送长子先进私塾,后入县立高小。据父亲回忆,当年的高小,最后几年既要读经,又习英文,科目之多以及教学水准之高“不让今日中学”。父亲不甘就此,遂于1919年15岁时来上海投考中法学堂(校址为今日沪上八仙桥的光明中学)。学堂分初、中、高三级,其中高级相当于震旦大学预科,教员多为法国神甫。父亲晚年自称:“只要有书读,枯鱼还可入水。”在中法学堂三年,他每学期跳越一级,据说创造了学堂历史上进步最快的纪录。我至今保存着学堂奖给优秀生的厚重洋装书,如《拉封丹寓言》以及比寻常旅行箱缩小五六倍的硬皮书箱。
    1921年,父亲北上投考法人经办的陇海铁路车务见习生,在百余名考生中以第一名录取,因而得以留在郑州的总工程司办公处当练习生,从打字、收发等琐细杂务做起,五年后被提擢为比利时籍总工程师的秘书。父亲在繁忙工作的同时,开始把中国小说译成法文,并用法文写作长篇的叙事文,其中相当一部分刊布在《北京政闻周报》(LaPolitique de Pekin)上。父亲说投稿的目的不在稿酬,而是为“一雪未上大学之耻”。
    继陇海铁路之后,父亲先后谋职于报酬较丰的通成(经理周作民)、华年(经理黄师让)等公司,足迹遍及半个中国,又外驻越南(时称安南)海防一年——这是父亲一生中唯一“易饰”而穿西服的一年——直至抗战爆发始回到上海。祖父享年五十八而逝,时年未及而立的父亲从此便担负起全家的生计,维持祖母、我母及我大姐生活之外,尚需供付我一叔二姑的学费,还要悉索敝赋,清偿同胞手足经营不善导致的亏负,使先人遗泽和父亲本人近十年的积蓄尽于一旦。
    

    我出生于日占时期的上海中行别业。在长姐範先之后,幼子谷孙(即笔者)之前,我母还育有二子一女,除二姐範九外,余婴均未存活。时因汪伪储备银行某科长叛变中共遭制裁,日伪对中国人办的银行实行报复而突然扫荡中行宿舍(此事散见于对极司非尔路76号魔窟的多种回忆文章中),我家遂匆匆搬离,迁入建国西路合群坊。我最初的人生记忆便是发生在这里的人和事:入夜,厚重的窗帘拉上,老式的百代留声机开动,传出父亲从秘密渠道买回的《义勇军进行曲》《大路歌》等唱片的激昂歌声;家中女眷出动去“轧户口米”天黑未归,祖母念佛,父亲踱步不止;大人摁着我理发,我扑腾挣扎,一面大叫:“你们都是日本人啊?……”也是在合群坊,父亲开始教我看图识字,用的教材就是当年中法学堂的奖品《拉封丹寓言》;稍后又教《三字经》《百家姓》《对子书》等,督促背诵唐诗,还讲《最后一课》等爱国故事。
    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美军B-29轰炸机时袭日占上海,关于上海将成焦土的谣言蜂起。全家会商后,决定二、三叔分别自立门户,父亲奉祖母携妻孥雇帆船出吴淞口经杭州湾返抵余姚的老屋生活。就是在船上,我记得,父亲教我背下了“孤帆远影碧空尽”等诗句。“文革”中,往返设在崇明的五七干校,都要乘坐渡轮经过吴淞口。时隔三十年,我还常回忆起幼时回乡的一幕幕往事:大人以木箱箱面为桌,陪祖母雀战消磨时光,而我和父亲睡同一个“被头筒”(指被窝),似是此生父与子唯一的一次“肌肤之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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