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另一个游戏的角度来看,阅读其实是一个“解码”的过程,作者透过繁杂的心灵作用过程,将其想法一一写成文字,印刷成书。识字的读者,透过阅读,凭着自己的“身世记忆”和“阅读记忆”,从白纸黑字中解读、还原作者的本意。由于不同读者的“身世记忆”有多寡高低的不同:人情练达、世事洞明与否,直接影响到译码的角度;“阅读记忆”同样有深浅宽窄的差异,腹有诗书、读书得间与否,同样敲定了歧异的诠释论调。不同的人读不同的书,不同的人读相同的书;相同的人读不同的书,相同的人读相同的书,其读后心得恐怕都未必前后完全一致。若再加上时空因素,少年狂放、中年沉敛、老年苍劲的心境起伏,那该是多么复杂而迷人的一个心灵活动过程呀!无怪乎有人相信“阅读就是一种创作”。
有趣的是,创作往往也真的起于阅读。陀思妥也夫斯基遭充军西伯利亚,期间稍获自由,着手恢复写作。第一要事是急忙写信给他弟弟要求快快寄书:“书是我的生命,我的食物,我的未来!”阳春白雪的经典文豪如此,下里巴人的通俗畅销作家史蒂芬·金论写作,同样说清楚讲明白:“用餐时看书常被认为没有礼貌,但是如果你想成为一个成功作家,礼貌与否对你就没有那么重要了”——关于这一点,Schwartz可谓身体力行,见解独到:
吃饭看书是非常不文明的。可是,没有几个动作能够像这样让人感到完全满意的。两种进入的东西,食物和文字,混杂在一起。咀嚼和吞咽的动作与句子的节奏混合在一起,是令人陶醉的二重唱,而耳朵只能够分开一串串的乐曲。平行的线条会合了:食物和故事聚集在一嘴的叙述里,肉与灵被误解的双重性被克服了。
一九四○年十月二十二日,二次大战方殷,德国空军大举轰炸英伦三岛。西伦敦荷兰屋图书馆遭到重创。轰炸结束,三名爱书人难忍爱书之情,逡巡徘徊断垣残壁,在残存的书架之间寻找劫余之书,他们或低首开卷捧览,或指点插架册籍,或默然无语对书,遽然不忍离去。这一张收录到阿尔维托·曼古埃尔的经典名著《阅读地图》(A History of Reading)卷末的老照片所显现的阅读魅力,令人印象深刻。世间之人,有许多种分类方法:好人/坏人、富人/穷人、男人/女人……如今或许还可加上一种,爱读书的人/不读书的人。爱读书的人未必有钱多金,未必功业彪炳,未必情场得意,未必家庭幸福人生美满。然而每当横逆来袭,挫折迎面之际,他们总比不读书的人多了一份余裕的回旋空间和从容的应对姿态。这样的人,中国人尊他“无欲乃积寿,有福方读书”。在西方,类似的赞美出自吴尔芙夫人(Virginia Woolf)之口,她在《普通读者》(The Common Reader)书中说:
我往往梦见在最后审判那天,那些伟人——征服者和律师和政治家——都来领取皇冠、桂冠或永留青史的英明等奖赏的时候,万能的上帝看见我们腋下夹着书走近,便转过身子,不无欣羡地对彼得说:“等等,这些人不需要奖赏。我们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他们。
他们一生爱读书。
“我生学语即耽书,万卷纵横眼欲枯”,即使如此,自得其乐、九死不悔的人还是要说:爱读书的人有福了,我们不需要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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