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涯一蠹鱼》精选傅月庵这位台湾资深编辑人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迄今有关“阅读与写作”的文章。全书内容依春夏秋冬分篇,本文摘编自“秋”篇,标题为编者所加。
傅月庵,本名林皎宏,曾任出版社编辑、主编、副总编辑,笔锋多情而不失其识见,著有《蠹鱼头的旧书店地图》、《天上大风》等。
人生忧患识字始,识字是为了读书。一旦忧患如山——多半原因是读了半天才发现,书中未必有黄金屋、颜如玉——要说“读书毁了我”,实在不无道理!在东方,一个人被读书所毁,并不奇怪。至少从中国科举创设之日起,前仆后继,读书就曾毁了一代又一代的士子文人。《儒林外史》范进中举,痰迷失心而狂,至少还结结实实搏到了个功名。要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己那样生不逢辰,读书大半辈子,“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连几颗茴香豆也守不了,那才真叫悲惨哩。然而,这些时空遥阔的他乡异事,离Lynne Schwartz毕竟太远了。她写《读书毁了我》(Ruinedby Reading)这本书,要说的可不是这些!
Lvnne Schwartz是诗人、儿童文学作家,也是小说家,出过六本长篇小说、两本短篇小说集、一本诗集。作品曾入围过“美国全国书奖”,也得过“福克纳小说奖”,也算是美国文坛小有名气的女作家了。一九九六年,既非小说也非诗的这本《读书毁了我》出版,引起一阵瞩目。读者诸君一下子就被吸引的,与其说是“沉思瞑想”(Meditation)加“自传回忆”(Memoir)的隽永内容,倒不如说是这个耐人寻味的新奇书名。而出版该书的Beacon Press也不忘在此大做文章,花钱举办征文比赛,造成一股“读书毁了我”的热潮,“Ruined by Reading”遂成了文化圈内的一句流行语。至今上网查询,仍可看到不少文章引用这句话自我解嘲或调侃别人。
事实上,“Ruinedby Reading”的“Ruined”译成“毁了”不能算错,却太严重了些。在这本书里,Lynne Schwartz从头到尾,可从没有埋怨过“阅读”一句话,遑论“毁我一生”。她的Ruined意思,大概更接近中文“葬送”一词。明的如龚自珍所谓“美人经卷葬年华”,隐的如陆游诗云“万卷诗书消永日”,庶几近乎之。也因此,当我们开卷展读,所深刻感受到的,也就是随着一名爱书人,穿行时光,做了一趟有趣的阅读生命旅行。
这本书的楔子,起源于Schwartz某日看到《纽约时报》某篇文章所引用一名中国查姓学者的话:“多读只似作茧自缚,不若信由身心开放。须得时时谨防他人思想,扰乱一己畅通的神思。”换言之,“尽信书不如无书”、“书读多,容易被牵着鼻子走”。Schwartz把这话抄了下来,贴在床头柜上,时时面对沉思。于是回到从前,“想我一生的运命,亲像风筝打断线”,在一本接一本的书籍里飘荡盘旋。这一切到底所为何来?所觅为何?所益何有?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于是穿越时空,Schwartz回到早年的纽约布鲁克林区,从她还是一个小女孩,从她看懂第一本书开始细细检验。读书生涯原是梦,这没问题,但到底是美梦还是恶梦呢?为了读书这个嗜好,她仿佛嗑药的瘾者,除了书本之外,棒球、电影、电视,或者浅尝即止,或者索然无趣,闭目大吉。爱读书、会读书的她,却也不免被父亲当作炫耀样板,每每要在客人面前表演朗读《纽约时报》。这样付出的代价,到底划不划算?Schwartz最后说道:
一个孩子有那么多的生命时光是为别人而活,我们学习成人要我们学习的一切,展现自己所学取悦他们。我儿时的所有阅读,在紧闭的门后坐在床上读书,直至夜幕将我包围,那是一种垦荒行动。惟独阅读这件事,我是为自己而做的。这么做使我的生活真正属于自己的道路。
人生欢乐识字始,书中天地宽,我读故我在。这就是她所给的答案了!
Schwartz心思缜密,化字成趣。信手拈来,处处皆故事,事事见智慧。谁都不能不承认,读了几十年,随读随忘随转化,从“信息”到“知识”到“智能”,深得阅读三昧的她,早证正果,确可跻身“读家”之列了。阅读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从来都是最私密的一件事。因此说来说去,Schwartz只谈自己的阅读经验,非属必要,绝不强拉旁人(包括亲人、名家、名著)陪“葬”,拉抬身价。与之相比,另一位才女安·法第曼所写的那本《爱书人的喜悦》(Ex Libris)便显得太“露”,而有几分自我炫耀的味道了(她所引的落落长串名家名著和夫婿亲人的生活、阅读品位,实在很难让人同意该书副标所称,她只是位“普通读者”而已)。说到底,阅读为何如此迷人,让人甘愿葬身其中?有人说那是一种逃避,有人说那是一种转移。总之,就是可以让人忘却“凡人皆孤独”这一存在的事实状态。这种说法,大概把书本和烟酒、麻药、鸦片划归同类,让人不禁有些“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