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是早期的《文汇读书周报》和《读书》,然后是前期的《万象》,从中得遇恺蒂,是读书的一大欢心。 这是一位有才学又有文才的真正才女,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赴英国后,经常给国内撰写以“英伦文事”为主的书话随笔,先后结集为《海天冰谷说书人》、《酿一碗怀旧的酒》等。她笔下“心事难与君说”的作家,“书里的风景”,“寂寞杨柳”的绘画和装饰艺术,“蓝色电影诗人”的影片……让我醺然迷醉,印象难忘。 那些早年篇什的内容与文风,纯然一派英伦古典的低徊浅唱氛围,一如她钟情的拉斐尔前派与世纪末绘画:满纸唯美又满腹幽衷,寂寞伤怀又端庄内敛。——曾经,我因《海天冰谷说书人》的封面花哨粗劣,有辱其文之优美,乃自选比亚兹莱一幅只有几笔线条的极简洁画作,重新做了书衣,觉得这才稍衬得起她清冷的风华。 但是,十年前我读《酿一碗怀旧的酒》的《后记》,已为其中游移的自省而感到欣慰,因为察觉到她没有被那些诱人的怀旧情调吞没,没有沉溺在昔年雨意、今日苔痕中不能自拔,而是有清醒慧心在调节,使她入而能出。 于是,她的笔触后来渐渐由优雅的酒碗走向纷陈的社会,也就是必然的了。题材不断拓宽,文笔也质实了许多。这种转变是必要的,我为她走出象牙塔而高兴,虽然也不免有点遗憾:再也看不到以前那份纤愁的文心与精致的文字了。 这种对其文章的“陌生的熟悉”,到今年上海书店版的《南非之南》更加明显。恺蒂自本世纪初起移居南非,这是一组她在当地生活的观察和感受,更加“入世”,更加“现实”。 关于南非,虽然曾一度是国际新闻的热点,虽然现已是一个海外华人的重要聚居地,虽然近年出了不少著名政治家和文学家,但对我等普通人来说,仍是陌生的国度。而恺蒂此书,因了她独立的心怀和细致的心眼,因了她投入的情感(对于南非发生的事情,她会欢喜、会愤怒)和拉出的思考,遂成为我们了解南非的理想的人文读本。 她介绍了这片美丽土地的种种风情:大漠中的岩画;来自原野的鼓乐;荒原中莫如拉树下堆满金黄落果,自然发酵后空气中飘着的酒香;城里街边密布的、犹如紫云的蓝楹花。在那里,至今有全世界最古老的人种、最早的语言和美术;有雨是一种神奇的兽、“山在往上面长”的神幻历史,和被侵略的、浴血反抗的现实历史。她讲述了所接触的从伟人到小人物各式人等的故事,更评说了这个国家从前黑与白的分裂冲突,后来缔造和谐彩虹的努力。 这最后一点是本书的重要内容。当中有两件大事:其一,从推行种族隔离的白人政府到曾经暴力反抗的黑人,“南非的政权会通过大选和平转手,南非成功地避免了血流成河的内战和革命”。其二,“面对着自己被欺压被凌辱的历史,新当政的黑人政府没有开展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运动”,他们“以超人的宽容和气度”,推行“真相与和解”:让作恶者坦白罪孽、公布真相、诚心悔悟,让受害者述说苦痛、宽恕对方。这样,既使民族保留了记忆,又使国家放下了包袱,促成曾对立的双方互相宽容共同生活下去。 恺蒂不讳言,这一伟大举措并未彻底治愈所有人的心病、完全弥合支离破碎的社会。同时,除了黑人白人存在的隔阂外,还出现了诸如艾滋病盛行而官方却在自欺欺人、贫富悬殊、犯罪率高等等问题。她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描绘了这个“彩虹民族”,也记录了它“上空的阴影”(包括邻国令人忧心的形势)。——然而,南非那两大成就,仍是值得全世界瞩目的。对于有过类似风云变迁而做法与结果却全不一样的地方,更能带来一种“熟悉的陌生”,尤可在比照中细味深思…… “南非是一个充满着许多激烈矛盾的地方”,那里的字典没有“中庸”(恺蒂语)。但直面社会现象的此书,读来却让人感到一份清平之气。这是作者的胸怀和素养所决定的,且与它所在的不题名丛书的总体格调相符。——上海书店近来推出的小三十二开硬精装系列,都是可爱的小书,即使在已出诸种中最不文艺、最不“温柔”的《南非之南》,也带有温静怡人的气息。我特别提此一笔,是想顺便借用汪曾祺的话来赞一下:这真是一套可以“温爱”的丛书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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