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在海上

  编者按:《海明威文集 岛在湾流中》,[美]海明威著,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出版。本文系该书的精彩章节。

    在海上,眼前是白灿灿的一长溜儿海滩,海滩后边是椰子树。港湾的入口处横着一列暗礁,猛烈的东风刮得海浪尽往这礁石上冲,打得浪花四溅纷飞,所以你的船只要一旦探到了口子上,那进路是很容易看清的。海滩上看不见一个人,白灿灿的沙子看去亮得刺眼。
    驾驶台上的那人对岸上细细观察了一番。本来应该有棚屋的地方现在已是空无所有,礁湖里也看不到有船只停泊。
    “你以前到这儿来过的吧,”他对他的副手说。
    “来过。”
    “棚屋本来不是在那一带的吗?”
    “是在那一带的,海图上还标明有个村子。”
    “可现在明明已经都没有了,”那人说。“你看得出那边的红树丛里有船吗?”
    “连个船影子也看不到。”
    “我打算把船开进去,就在这儿抛锚了,”那人说。“这条水道我熟。看似深得有限,实际的深度可要大上七八倍哩。”
    他低头朝碧绿的海水里瞅去,看清了映在海底的船影子有多大。
    “原先村子的东边有个地方下锚最合适,”他的副手说。
    “我知道。右锚就位,准备抛锚。我打算就把船停在那儿。这风没日没夜的刮,估计岸上也不会有小虫子了。”
    “不会有了。”
    他们下了锚,于是船就头顶着风停在了那儿。那船不大,还称不上是艘轮船,不过在这位船主人的心目中可好歹是艘轮船。风还是那么大,海水打得礁石上飞起阵阵白的、绿的浪花。
    驾驶台上的那人等船停稳了,不晃了,这才举眼向岸上望去,随手关上了船机。他对着岸上看了好半晌,实在摸不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带三个人上去看看,”他说。“我要躺一会儿。记住,你们的身份都是科学家。”
    既然是科学家,枪械当然是不能带的,他们只带当地人常带的大砍刀,头上戴的是巴哈马采海绵人的那种宽边草帽。船上的这班人管这种帽子叫“sombreros científico”西班牙语:科学帽。,认为帽子愈大,科学的味道也愈足。
    “谁把我的科学帽偷走了,”一个巴斯克人说。这人肩膀奇宽,鼻子上方两道浓眉紧连在一起。“为了保证科学工作的开展嘛,还是让我带上一袋手榴弹吧。”
    “你就戴我的科学帽吧,”另一个巴斯克人说。“我这顶帽子的科学味道要比你那顶还浓一倍。”
    “好一顶呱呱叫的科学帽,”那个身材最最魁伟的巴斯克人说。“戴上这顶帽子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成了爱因斯坦了。托马斯,我们是不是可以去采些标本?”
    “不要,”驾驶台上的那人说。“任务我已经都向安东尼奥交代了。你们只要把你们那科学家的眼睛睁得开开的,注意着点就行。”
    “我可以去找找水看。”
    “水源就在原来村子的后边,”那人说。“得注意一下这水还能不能用。我们恐怕是应该去灌一些了。”
    “H2O,”那巴斯克人说。“这也是科学上的玩意儿嘛。嗨,你这个冒牌科学家,偷帽子的小贼,快把五加仑的水罐拿四个给我们,我们也好不至于白跑了这一趟。”
    那另一个巴斯克人把四个套着柳条筐子的水罐装在小艇里。
    驾驶台上的那人听见他们在瞎唠叨:“别拿你那科学家的桨在我背上乱捣啦。”
    “我这都是在作科学的研究嘛。”
    “我操他妈的科学,我操他妈科学的兄弟。”
    “该说科学的妹子吧。”
    “她的名字就叫盘尼西林。”
    那人看他们划着小艇,向着那白得刺眼的海滩而去。他心想:本来我是应该自己去的,可我一宵没睡,把了整整十二个小时的舵了。好在安东尼奥也很会观察形势,他这方面的能力并不比我差。可我真捉摸不透: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他又瞧了瞧那一带暗礁,瞧了瞧岸上,瞧了瞧一阵阵打在船舷上的清凌凌的海水,旮旯儿里还卷起了些小小的旋涡。他这才闭上了眼,侧过身去,睡着了。
    等到小艇回来靠上了船边,他也醒了。一看见他们的脸色,他就知道事情不妙。他的副手在冒汗,这人一遇到麻烦,或者有什么坏消息,总要直冒汗。他是个少汗的人,平时是不大会流汗的。
    “有人把棚屋烧了,”他说。“看样子是有人想毁尸灭迹,废墟里还有没烧尽的尸体。由于风向的关系,这里闻不到气味。”
    “有多少尸体?”
    “我们发现了九具。可能还有。”
    “是男的还是女的?”
    “都有。”
    “有脚印吗?”
    “看不到。后来下过雨了。雨还不小。沙地上给打得至今还是坑坑洼洼的。”
    那个肩膀奇宽的巴斯克人名叫阿拉,他说:“他们死了总有一个星期了。鸟儿没来吃,倒是地蟹正吃得有滋有味呢。”
    “你怎么知道他们死了有一个星期了?”
    “确切的时间那是谁也说不准的,”阿拉说。“不过估计起来死了大概已有个把星期了。根据地蟹爬行的踪迹来看,下雨大约是三天以前的事。”
    “水行不行?”
    “看上去没问题。”
    “打来了吗?”
    “打来了。”
    “我看他们也没有理由要在水里下毒,”阿拉说。“闻闻气味没什么不对头,我就尝了尝味道,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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