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中国史学史学科的提出,也是上个世纪初的事了。当时,先是于1919~1920年间,担任北大史学系主任的朱希祖开设“中国史学概论”课程,讲授“中国史学之起源”、“中国史学之派别”等内容。六七年后,率先举起“新史学”旗帜的梁启超,在其《中国史学研究法补编》中,又明确提出了“史学史”的学科,将之视为文化专史中“学术思想史”中的一个分支,声称:“史学,若严格的分类,应是社会科学的一种。但在中国,史的发达,比其他学问更利害,有如附庸蔚为大国,很有独立做史的资格。”具体,梁氏则提出中国史学史的研究基本内容,包括“一,史官,二,史家,三,史学的成立与发展,四,最近史学的趋势”等四个方面。可以看出,这里,无论是率先将中国史学史课程搬上大学讲堂的朱希祖,还是明确提出中国史学史学科的梁启超,其所谓的“中国史学”,显然都已脱离了传统“经史子集”知识体系,于不自觉中,转入了西方现代的学科话语,按照西方现代的学科模式,将传统的中国史学置入到新的、相互界限分明的学科容器之中。自此以后直至今日,这种西方现代学科思维威权,几乎就一直笼罩着人们对于传统史学史的研究。尤其是在史学理论与史学史作为历史学的二级学科之一后,撰述中国史学史者,似乎很少反思这种脱离传统学术语境,孤立探讨史学问题的合理性,反思这种学科思维之履,是否符合中国传统史学之足。于是,我们体会到了蒙文通氏的另一种中国史学史写法的学术价值和魅力。
蒙文通氏的《中国史学史》,是他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至五十年代,执教于国内各大学讲授“中国史学史”一课的讲义,其中基本部分撰述于1938年任教成都国立四川大学,后又陆续有些补写内容。关于《中国史学史》的撰述,按照书后附蒙氏《跋华阳张君〈叶水心研究〉》文说,是他寓居北平之时,反复沉潜思考史学之“归宿”后所为。按照蒙文通氏的自白,其撰述《中国史学史》,实是要“迹其途辙”,发覆“历代诸观史之哲识,论史之裁断,著史之体制,纂史之义例”,寻绎传统史学之所以作之深意宏旨。蒙氏《中国史学史》的撰述,既然采此宗旨,其“取舍之际,大与世殊”,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于是呈现于我们面前的蒙氏《中国史学史》,也就不再一如大多叙述中国史学史的著述,獭祭历代史家、史著及修史制度,讨论历史的编纂问题的模式,而是将传统史学回置到其所发生的学术语境,在传统学术发生之“场”中,寻绎史学的运动,以求对传统史学的“通识”。
关于蒙文通氏研究中国史学史的方法,蒙默先生概括有三则:“一则曰以治诸子之法治史,二则曰必通观乃能看清历史脉络,三则曰事不孤起必有其邻。”由于采用这种方法观测的中国的史学,其发展的盛衰流变脉络,也就不再是孤悬一线于时空间,茕茕孑立,而是与当时的经、子、文、玄等传统学术潮流,相互勾连条贯的有机运动。例如该书叙“南渡女婺史学源流与三派”一节称:“南渡之学,以女婺为大宗,实集北宋三家之成,故足以抗衡朱氏。而一发枢机,系于吕氏。以北宋学脉应有其流,而南宋应有其源也。北宋之学重《春秋》而忽制度,南渡则制度几为学术之中心。”“盖女婺之学,萃洛。蜀、新学三家于一途,吕氏尚性理,则本于程者为多;唐氏尚经制,则本于王者为多;陈氏先事功,则本于苏者为多。既合三为一,复别一而为三,衡学术流别,斯又未可置而不论也。明时俗学,类书一派,多本之陈君举,故《四库类目》于吕、唐典制之作,悉收入类书;而策论一派,导源苏氏;言纲目义例一派,源于洛闽”云云。其史学流变脉络,全是从学术发展的整体出,显然,这样展现出的史学史面貌,绝非那些仅就西方现代学科的眼光,单纯就史学谈史学的著作所能企及的。
蒙文通氏对于中国史学史的研讨,之所以能打通经史子集诸部,以学术史的眼光,述史学的流派源流,而归旨于史家作史义法的研讨,实与他所承袭的蜀学治学特点有关。现在讨论史学学术的人,往往分南北二大派别而论,其中南派以南高师为重镇,北派则以北大为核心,形成不同的史学风格,相形之下,却很少注意僻居西南的蜀学,在近世学术演进中的地位。其实,蜀地自清季湘贤王壬父闿运进川主持“成都尊经书院”之后,便一扫晦涩,先后出现了廖平、戴光、胡从简等著名经师大家。王壬父的学术,章太炎认为是“其说经虽简,而亦兼采古今”,“于惠、戴二派外,独树一帜”。而这种学风,对于蜀学学风的形成,有相当深远的影响。蒙文通氏是廖平的高弟,其学径是由经学而入史学,因此也形成了他打通经史的学术气象。此外,蒙氏亦与刘咸火斤鉴泉先生最友善、最相契,曾相与创建过“敬业学院”,又同教授于成都大学。刘氏一代才俊,尝自述治学的旨趣是:“初得实斋法读史,继乃推于子,又以推及西洋之说,而自为两纪以御之。”又说自己学术的“原理方法,得之章先生实斋,首以六艺统群书,以道统学,以公统私,其识之广大圆通,皆从浙东学术而来”。这些,虽是刘氏的夫子自道,但是也同样符合蒙文通的学术,更决定了蒙氏思考中国史学史重视学术内在理路的视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