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刘绍铭是六七十年代之交,我正在编校汤新楣翻译的海明威《战地春梦》。这部小说比《老人与海》好看得多。《老人与海》是文学教授怂恿文艺青年随身显耀的名著;《战地春梦》才是爱看书的人不舍得不看的一部好小说。当年我们那所出版社也出过《老人与海》中译本,译者是响当当的张爱玲。那该是她一边写小说一边写剧本的时期,拿海明威调剂笔墨她是乐意的。刘绍铭后来给出版社翻译Bernard Malamud和Saul Bellow的小说也都很好看,可惜小说里好像没有《战地春梦》那么多喝酒的插曲;印象中杜松子酒和苦艾酒是美国大兵最爱喝的酒。当时戴天和金铨都说绍铭能喝,我猜想他是属于有教养的学者酒客,绝不牛饮。后来交往熟了,我果然看到他晚饭前“唇饮”的那杯杜松子配苦艾的马提尼鸡尾酒简直是学术和艺术的一场厮磨:蒙着薄霜的夜光杯浮起柠檬黄的满月,荡漾的是英格兰树林的冷香和他笔下索菲亚·罗兰故乡的野趣。
野趣是刘绍铭教授常常不忍心舍弃的红尘风情:“女人老了一样可爱。”他说。“令人担心的是这些‘大小文士’他日上天堂时求见柳如是,这位一代名姬会以什么面目见人。她是自缢而死的”!刘公书里这句话天上的陈寅恪读了必然又是一番神伤。陈教授可以宽怀的是刘教授心里丝毫没有轻薄柳大姐的绮念;刘教授不但会因为柳大姐的艳名而乖乖翻读陈教授的《柳如是别传》,心灵深处还要拜服陈寅恪这位老前辈的stoicism的风范。天地图书刚出版的刘教授自选集《烟雨平生》处处见得到这样严肃的俏皮文风。学术不死,靠的正是刘教授这样的热肠鸿儒在学术殿堂的后园里死命保住那片繁花杂草!我这三十多年来于是老爱称呼他为“刘公”:年轻时他是个小老头,年老了他还是个小老头,外不圆,内恒方,碰到讨厌的人他整顿饭一声不哼,遇到赏心知己他整个人年轻十年。他的文章老了不显老,我起初错以为是他一生避掉线装书的祸害,后来才体悟出那是他的西学造诣赐给了他的文章无尽的养颜汤:You will be sotickled!
经过了那段吃马铃薯的苦日子,刘绍铭这才撑起了绝不流俗的临风气度,我看文章找的向来是这样的排场:“今天人人都说原子笔方便,我独爱用钢笔,不离不弃,持之有年。也是对世俗生命一种报复,也算是不完美的人生中一种求全的固执”。到了读书教书和写作把他带到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境界,他终于可以在最清雅的书房咀嚼小镇酒商的广告词:Life is too short for bad wines!我喜欢读《烟雨平生》里写中国闻人在美国的生活。刘绍铭写这一类小品下笔仁厚得很有意思,不会像唐德刚那样说胡适流浪美利坚的日子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读完绍铭书中写的张爱玲,我忽然非常怀念把张爱玲从鸳蝴荒园里救出来的夏志清。中国文人学者在美国学术界讨生活真不容易,难为刘绍铭烟雨归来一蓑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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