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两年读《山居岁月》的时候,真是羡慕死了写书人彼得·梅尔的工作──如果那也算工作的话。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如何能想象天底下居然有个白白胖胖的英国人,整日价躲在一个叫普罗旺斯的好地方,吃喝不打折,玩乐一百分,间或把这份享受心得记两笔下来,立马在全世界抽版税聚拥趸,笃悠悠地积攒起继续吃喝玩乐的资本。如是,梅尔先生无须苦旅也照样文化,斯人风雅,独此一家,别人──小资也好波波也罢──就只有附庸的份。看得人牙痒痒心戚戚,扔下书学着香港人的口气长叹一声:同人不同命啊!
后来听说梅尔先生出名以后也麻烦不断:英国人抱怨他把法国写得太美妙伤害民族感情;老婆怪罪书一出版就老有人鬼鬼祟祟地到家里来窥探──他们的寓所,早已成了普罗旺斯一景,就差派人收门票了。不晓得他是不是因此有所忌惮,要不就是暂时缺少灵感和雅兴,总之,有好一阵子他的写作都偏离了游侠+食神的轨迹,专心炮制《追踪塞尚》之类的小说。然而,此举是意料中的不成功,虚构终究不是梅尔先生的特长。直到他在2001年回归散文领地、抛出《吃懂法兰西》(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7月版)时,全世界的梅尔迷们方才放下心来──有什么办法?大伙儿还就是认准了那个吃喝玩乐的彼得·梅尔。
《吃懂法兰西》的英文原名是French Lessons:Adventures withKnife,Fork and Corkscrew,可直译作“法式课程:与刀叉和瓶塞钻共同历险”。顾名思义,梅尔先生是要全世界人民尤其是在美食领域乏善可陈的英国人好好跟法国人学上一课了。他一上来就痛说家史,追忆当年在祖国的“美食荒原”里如何身在苦中不知苦:“灰不溜秋的肉,灰不溜秋的土豆,灰不溜秋的蔬菜,就连味道,也灰不溜秋的……”忽一日跟了老板到巴黎出差,顿时大开舌界,醍醐灌顶般被法国美食摄去了魂魄。妙就妙在这入门的一课难度系数并不高,名目也不过就是些英国人吃惯的面包、鱼和薯条之类。问题是人比人气死人,食物比食物也一样,论起色形味来当真是有天壤之别──梅尔先生第一口咬下去,那还在沉睡中的味蕾便“突然苏醒了,一阵痉挛”。然后,彼得·梅尔庄严地告诉你,那顿午饭成了他人生的转折点:一来,他吃得忘了情,把老板的公文包留在了饭店的餐桌底下,从而“向他证明了我不是一块做生意的料”;二来,他“失去了童贞,那种对美食一无所知的童贞”。
这正是好文章的写法。家常菜尚且有如此重大的启蒙意义,何况那正儿八经的名震全球的法国大餐?不经意间,作者预留了多少想象的空间给你?如是,你还怎么抵挡得了体内一层层浮上来的本能诱惑,只管跟着彼得那一枝摇曳生姿的健笆,到法兰西饕餮乐园里忘情游历一遭好了。在那里,波尔多红酒、利伐洛奶酪、里夏郎奇松露、维图蛙腿乃至马蒂尼蜗牛都有自己的节日,我们可爱的梅尔先生,一年到头光赶这些集就忙成了没头苍蝇;在那里,你可以就一个煎鸡蛋的最佳做法同任何一个法国人探讨论证一番,然后自己下厨一试身手;在那里,你可以尝试各种各样新奇有趣的吃法:泡在温泉里吃;到海滩边的“脱衣午餐俱乐部”吃(没胆量的话也可以只饱眼福);或者,像大多数外国人那样,买一本最新的《米其林指南》,按图索骥地一家家吃过去,让地球上最权威的餐饮宝典(信不信由你,那些在其中供职的、专司为各大餐馆打分的调查员个个都有FBI干探的本事)替你的胃指点迷津……一句话,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我们中国人,能从骨子里理解,吃,以及有关吃的方方面面,何以在咱们凡夫俗子的生活里,占据了如此尊贵到近乎神圣的地位。
陈村说:“爱和性是短暂的,胃是永恒的,只要我们还相信食物,生活就是灿烂的。”如果这句话让梅尔先生听到了,一定会给他来个英国式的握手加法国式的拥抱,感谢他把自己醉心的题材整整提升了一个层次。至于读者,在领略了法兰西美食的洋洋大观和梅尔先生别有一格的搞笑天分之后,万一有某种负罪感不争气地冒出来(就好比许多人在满足了感官享受之后都会有点担心虚掷光阴一样),也不妨拿这句话共勉──且慢拿什么文化之类的大幌子唬人,单单吃本身,何尝不是生命里弥足珍贵的状态?彼得·梅尔以及他的同道者(不信你打开如今的报纸杂志,有哪一份少得了美食专栏的点缀?)让我们确信:为了每一天的好胃口,我们值得向上苍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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