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母亲的角度看,离婚也许让女儿一夜之间长大了,她明白了钱对于生活的重要性,明白了生活的辛苦与养育的艰难,现在她默默地每个月都去前夫那要钱,回来时与之前没有两样,并不表现出父亲那里更为富足的生活令她心里的天平失衡,当她把钱——无论红色钞票是一张还是几张——悉数转交给母亲,她的脸上没有疲惫、厌倦,甚至怨怼,她像母亲所期待的那样,对于应当的事情有种应然的领悟,令人欣慰。
至于智美自己,当她敲开父亲的门,在父亲满脸挂下来的情绪纹路中走进去,走向她每次落座的那只客厅沙发,她心里总是同时对父亲、母亲,还有那只被剥了皮填充成坐具的牛,都感到微微的抱歉。
智尧有次给她出主意,认为她们母女二人应当合力来一次狠的,一笔竹杠敲满。她们可以跟父亲谈判,让父亲一次性给够抚养费,然后再不往来。这样一次一点的挤牙膏要挤到什么时候?沙发都要被智美坐出一个专属的坑位了。
但智尧同父亲、母亲一样不明白,使得智美锲而不舍、持之以恒的,是另外一种目的性——自从头一次,那次的确是被母亲驱策而无可奈何,不得不稍以应付,来父亲这里要钱,当她坐进沙发,旁听父亲间歇性的大发雷霆,与持续性的喋喋抱怨,她意外发现,当父亲大骂“你”“你妈”时,偶尔也会再进一步,将根源追溯到“你外婆当年”。
按照父亲的叙述,当年外婆与母亲也是有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矛盾的。虽然从父亲角度说起来,外婆绝对算不上一个纯然善良、与世无争的老太太,她不信佛不念佛,偏袒大儿子和小女儿,忽视另外几个,对父亲这个小家帮衬得很不足。但时过境迁,抛却私人恩怨,外婆对前妻——对智美母亲的一些负面看法还是十分正确的。
智美坐在沙发上,沉着冷静地听着,在父亲控诉的间隙,给他递杯水。父亲喝了水,声带润过,思维却不期然落空——“刚刚说到你妈什么来着?”“说到外婆。”女儿体贴地纠正。
当年葬礼过后,外婆的东西就都处理掉了,只留下一辈子攒的金货,金耳环、金戒指、金项链,几房儿女分掉它们,作为纪念。智美始终不确定“处理”是扔掉、送人,还是像烧送纸钱、金银锡箔那样,有一个特别的仪式。她只记得大舅在白事宴上纳罕:“妈怎么有那么多东西?”小姨也说:“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攒的!怎么什么都不扔,住得像垃圾堆一样!”
也许除了那支竹哨。
智美还记得母亲从智尧手里夺过竹哨,给他一巴掌,当时她穿着孝服,里面是修身的弹力棉短袖和雪纺裤,她拿着竹哨,在裤子侧边的装饰性口袋上摸了摸,最后垂下手,让智美把哨子收好,带回家再给她。智美照做了,自此以后,这支小小的发声器就再没出现过。智美问了几次,母亲的回答是“不知道”“找不到了”,再问,就不耐烦。
母亲也不喜欢聊起外婆,也许是出于对死者的忌讳,如同死者的哨子不应被吹响是一样的,是一种保护生者的古奥的习俗。智美提的次数稍多,就会引起母亲某种情绪上的敏感,仿佛智美和外婆之间有某种勾当,令人起疑。智美并不乐于见到这类情绪,它会毁掉一些夜晚,产生一些损失,其中包括一两个智美挺喜欢的茶杯。
所以能和父亲聊聊外婆,是个不错的替代方案。
尽管父亲的音量偏大,按照到初三为止所学习的物理知识,纯粹的音波要造成物理性损害,还是需要一个相当了不起的量级。父亲的音波目前只产生一些小范围的飞沫。
但这样的父女间的倾谈也终止了。父亲让智美别再去敲他的门,别再磨损他的沙发,为此他给母亲打了一通长电话,两个人在电话里互相谩骂,但也达成协议,父亲给了母亲一笔钱,钱数多少双方都认为没有必要让子女知道。这之后,智美不应当再和父亲的家宅有任何瓜葛。母亲说,父亲又要结婚了,智尧会搬去跟爷爷奶奶住,这对他有好处,因为父子在一起总是吵架,职高离爷爷奶奶家又近,上下学方便,老人家也有个陪伴。
智美感到遗憾。
一切都不可避免地在发展,在产生变化,人无法停留,甚至,无法在时间的洪流里保持住平衡,清晰地看一眼过去。
相伴很多个夜晚的主播也要调去情感调解栏目了,他在深沉的夜里向散碎零落的听众告别,他介绍接班的新主播的情况,他讲了最后一期鬼故事,他说他会想念“大家”。
……
作者简介 林戈声,著有长篇科幻、悬疑、武侠作品,2021年开始纯文学创作,获首届“无界·收获App双盲命题写作大赛”首奖,在《收获》《西湖》等刊发表作品,2024年出版小说集《纷纷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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