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伟《石桥变》丨《小说界》试读



石桥变
文/李宏伟

  陆先生迎出天王殿时,西羽正走到独木桥的一半,她停下挥挥手,又低头,注视着自己的脚,左、右、左、右……一步步往前挪动。其实不算桥,就是一根合抱粗的木头,横在水沟上。木头朝上这一侧有两个脚掌宽的光滑光亮的一条,显然是被人踩踏出来的,但其余部分的糟朽肉眼可见,加之两端固定得并不十分牢固,因而即使木头并没有真的滚动,仍旧让她感到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掉落下去。虽说不到三米高,下面枯叶铺陈间隐隐还有水光,料想掉下去也不致命,但总归狼狈,总影响跑这么远来要做的事。偏偏这时候,她又无端想起昨晚和阿森的对话。

  是寻常的话,如同他们晚饭后经常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无关乎金钱、事业、未来,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关乎“爱情”——爱情作为话题。

  “你觉得爱情当中,最不可思议的是什么?”阿森问。他新接的活是都市爱情剧,要求“写实,但有古典意味”,在他们那个行当,这种扯淡层出不穷,何况还在头脑风暴阶段。看他的样子,是拉片子有所得了。西羽知道阿森在思路不畅时喜欢来回翻看几部电影,也知道都是些什么电影,但不确定他现在看的是哪一部,看到哪一段。她停下对前几日从一株沙漠玫瑰上采集数据的整理,看着另一张桌子后的阿森。

  阿森默契地点击鼠标,开外放、调声音,随后响起一个男声。不算磁性,情绪给得也不饱满,甚至有些气弱。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但求此少女从桥上走过。”

  “《剑雨》。”西羽说。随即忆起,男声并非独吟,而是老僧起头,陆竹为主,间中两个声音有合有分。是那个与阿难有关的故事,但止于倾慕,代入为陆竹的自述。

  “不可思议在哪里?”

  阿森有些惊讶,“你不觉得吗?化身石桥,只为对方从桥上走过,那走过之后呢?石头是没有生死的,就这样熬到地老天荒吗?”

  “换做是你呢?”

  “我?我不会许这种愿。至少不会为了这种程度的亲近,许这么大的愿。要许,也得有个尽头,不能为人,那就为动物为植物,有生死就有变化,有变化就有转机。兜兜转转,说不定有更好的结果呢?”

  “照你这么说,不是爱情当中有什么不可思议的——”西羽顿了顿,“而是爱情本身不可思议。”

  此刻,西羽又顿了顿,然后从独木桥上了岸。摇摇欲坠的感觉仍在,仿佛那根粗大的木头在她身后滚动,仿佛是背上的背包、背包里的仪器,太重。

  陆先生早到了岸边,向她伸过手来。“辛苦你赶这么远,路上还顺利吧?”

  西羽握握那只手,“挺顺的,不到三个小时。就是这一段路,走得累人。”

  “抱歉,不过水塘那儿的确是最近的能停车的点了。”陆先生指着西羽刚刚经过的独木桥,“你猜猜,是什么木头?”

  这么明显的提示,自然不在于让人猜,但西羽实实在在感到了惊讶,尽管她之前听陆先生描述时有了心理上的准备。于是她回身两步,在桥这头双手伸开,想象着合抱。

  “柳树能长这么大、这么粗吗?”说着,她扭头望向天王殿。从敞开的殿门,从殿门上方、两侧,都能望见晨雾中隐约的树的身影,“五百年”的概念这才开始具象化起来。

  “很难,何况是垂柳。”陆先生伸手,示意往里走,“但是只要时间足够,不是没可能。听说快三百年前的事了,雷殛之下,整棵树几乎被连根拔起。沟上本来打算新修一座石桥,这下倒好,把树身整束一番,抬过来,搁在上面,成了这么一道桥。”

  “很特别。”西羽心里一动,她怔了怔,那一动却瞬息寂灭。便顺着陆先生示意,沿着石子路往上,到尽头再上两个台阶。要进到天王殿里时,西羽回头望了一眼。这并不像寻常的寺庙那样平整,水沟横过,也无莲池。只是个很小的园子,以山门与天王殿为两端,其余则是砖石混杂堆垒的毫不规整的围墙。空余的地方,胡乱种了些菜,该收的已收得差不多,有余留的还在不顾冷暖地长着。菜却并不和杂草及灌木十分区分,正如水沟的这一侧和另一侧雷同,于是满园子一股少见的蓬勃劲儿。她想了想,有了更准确的形容,“一股少见的野劲儿”,趋近荒寒然而无法被完全束缚的野蛮劲儿。

作者简介
  李宏伟,四川江油人,现居北京。著有诗集《有关可能生活的十种想象》、长篇小说《平行蚀》《国王与抒情诗》《灰衣简史》、中篇小说集《假时间聚会》《暗经验》、对话集《深夜里交换秘密的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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