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狗与幽灵
文/张天翼
  高窗外，一轮蜜黄的月悬在空中。安妮睡前在楼上楼下四处呼喊，也没能找到诺娜的踪影，女管家安慰说：“有时狗是这样的，它们会有些秘密生活，不过忠诚如诺娜，肯定明早就会回家来，她不可能离开你不管。”

  安妮相信了，她睡下去，双脚并拢，仍伸到平常诺娜会卧着的地方。

  她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

  她站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湖边，赤着脚，也不觉得冷。湖面上银灰色的水雾里，凝结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她并没觉得害怕，也没有逃走，只是出神地盯着那凝结的过程，就像玻璃窗上一颗水珠滑落下来跟别的水珠汇合成一条线的样子。线密起来，颤抖着排成一副身躯，一张面容，那张脸以无法抗拒的和蔼向她笑着，嘴巴开合，说道：“亲爱的安妮。”

  安妮说：“你认识我？”

  “不。但我希望曾认识你，也希望未来她们会认识你。”

  “请问您的姓名是什么？”

  影子摇摇头，“我的姓名，本来有机会早就为你所知。”她轻轻叹息，水珠的线条被吹得倾斜、扭歪。“主宰我的，托我前来，让我带你看一些东西。”水雾里伸出一只手，握住安妮的手，那手指手掌都是冷的，但并不令人难受，就像把手浸在一钵清凉的水里。安妮昏昏然被它牵引，到了一个房间里。

  这房间古老华丽，窗户遮着长绒帘，四壁都是书橱，室内有六个青年人，有男有女，两人半躺在沙发上，两人歪坐在椅子上，一人手握酒杯，倚靠着钢琴，他们都专注地盯着房间中心站立的年轻女人，她身材高挑，金棕色的粗发辫盘绕头顶，宛如一圈花冠；她生着一副男子似的宽肩，双眼明亮，嘴巴的神态聪慧热情；她高挺胸脯，手持几张稿纸，正表情生动地朗读，时而演出狡黠的样子，时而表现得楚楚可怜，她的手跟随语调，像指挥家一般舞动。而她所指挥的乐曲的旋律，正在几位听者的脸上跳荡。

  可惜这是场默剧，安妮听不到声音，听不见那女人读的内容，但座中人的反应如镜子一样反映出内容的精彩。一俟她读完，人们立即鼓起掌来，原本躺在沙发上的一个姑娘跳起身，年轻女人扬手致意，以早就料到的沉稳神情展开微笑。她的目光转到倚着钢琴的人的脸上，那青年举起酒杯，向她致意，四只眼中来回流动着奇异的柔和的目光。

  影子说：“那个人就是我。”

  安妮说：“你在朗诵什么？诗？真巧，我也喜欢写诗。”

  影子说：“我知道，亲爱的小诗人。我钟爱读诗，不过我是剧作家，我写戏剧。你看，我正在读一出喜剧，叫《错误的激情》。看到那个手持酒杯的人了吗？他就是当时最红的剧评家。这一夜，是我人生第一出戏的演出前夜，也是我美好人生的最后一夜。”

  安妮说：“为什么是最后一夜？票房不好？评论家给了恶评？”

  影子说：“不，这一夜他给我的不是恶评，而是孩子。《错误的激情》票房尚可，对一个剧作者的首作来说，算是很不错的。剧院经理和评论家们都对我的第二部剧本报以期望。然而第二出剧不得不长久了，因为我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怀孕、结婚、生产。”

  眼前出现一张床，一群戴白帽穿白围裙的女人，围着床上的女人，那女人大口喘息，像吞下大石头的克洛诺斯一样露出一个纹路纵横的巨腹，她狰狞吼叫，像美杜莎一样甩动满头汗湿的头发。她两腿大开，露出一个血肉模糊的洞穴。

  安妮惊惧地说：“那是什么？在你两腿之间。不可能！那难道是……”

  影子说：“你没看错，那是一节粪便。亲爱的，你不知道吧——母亲们不会跟女儿说这些——分娩时先出来的多半不是婴儿。助产士安慰我说：‘大部分女人都会在产床上拉屎，这不是坏事，因为此后一个星期你会觉得肠子像昏迷了似的不再蠕动，拉不出屎。’好吧，就算维多利亚陛下生未来国王的时候也在御塌上拉了一摊，我也仍觉得这是毕生最耻辱的事。”

  安妮看得瞪圆双眼，面白唇青。影子说：“啊，可怕的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孩子出来了，随之而来的是没完没了的苦役，肉体的，精神的……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我的剧本，甚至在喂奶的时候，把稿纸搁在孩子肩膀上，偷着写几行台词，直到我丈夫夺过来撕掉它。他认为母亲是神明赐予的最神圣伟大的事业，我应全身心投入其中，不该心生旁骛。”

  面前的图景又变了，变成一间昏暗、简陋的公寓。高个子女人仍站在房间中心，只是手里的稿纸变成了婴儿，一颗小小的头颅依靠在那像男子一样宽阔的肩头。她抱着孩子慢慢转圈，安妮先看到佝偻的后背，蓬乱的发髻，那金棕色的长发披散着，仿佛比之前稀疏了不少。她慢慢转过来，安妮吃了一惊，原本明亮的眼睛像灯灭了，从鼻翼到嘴角多了两条纹路拖下来。

  “我丈夫是穷学生出身，没什么钱，我父亲激愤于我的选择，也不肯给我经济援助。我请不起女佣，所有的家庭事务都靠自己完成。白天他去咖啡馆写稿、译书，我在家照料孩子；晚上他去剧院看戏，看完戏还要跟演员们一起喝酒聊天，时常午夜才回。”

  那女人吻着孩子的卷发，眼睛看着书桌上的稿纸匣，眼泪让她那双黯淡的眼睛又闪起了光，泪光。


作者简介
  张天翼，天津人，住在北京。以写?说为生，已出版《人鱼之间》《如雪如山》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