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秦桧在宋高宗支持下,通过杀岳飞,最终完成“军队姓赵”的大问题,藉此推动宋金和议,稳定偏安政局,已有史家从祖宗家法与地缘政治等角度作出辩护。笔者对这些问题的基本见解,可以参见《大宋的军队必须姓赵》,这里只对秦桧专政的历史实相略作概述。
出于巩固体制的头等需要,作为皇帝的独家代理人,秦桧清醒知道,扼制舆论、排斥异己,与独居相位、专擅朝政之间存在着互为因果的关系。权相深谙其道:只有动用强权的武器,才能彻底钳制朝野持异见者。
秦桧专政最关键的招数就是“择人为台谏”,让原来兼具监察职能与议政职能的台谏官沦为其私人鹰犬,指东不西,成为他打击政敌、左右舆论的忠实工具。台谏官只要甘当鹰犬,不出二三年,就让其位至执政,以“弹去执政,补以言官”一箭双雕的手法,既使执政不可能觊觎其独揽的相权,又将执政高位作为网罗台谏的诱饵。这样,秦桧便把独相之权和监察大权都牢牢操控在手。在用人之术上,不论台谏,还是执政,抑或其他要职,秦桧专用柔佞而无名望的小人。柔佞最适合做鹰犬;无名望就不能与之抗衡,旨在利于独相与专政。一旦谁有立异迹象,他就毫不手软地汰除异己,包括万俟卨这样曾经最忠实的走狗。
在秦桧专政环节中,任人唯亲只是小菜一碟。绍兴十二年,其子秦熺殿试第二,仕途上一路飙升,仅三四年就迁至翰林学士承旨兼侍讲。绍兴十八年(1148),升知枢密院事,贵为执政,立朝仅在乃父一人之下,这种父子同朝共为宰执的殊荣,前朝唯蔡京父子差可一拼。秦桧的长孙秦埙省试、殿试居然均为第一,其中的道理即便不说,谁都懂的:考试官都是秦桧提的名。次孙秦堪只管扶秦桧上朝,也让他直个龙图阁玩玩,但他还牛不过其弟秦坦,乳臭未干就直秘阁了。秦桧之兄秦梓官至翰林学士,其弟秦棣尽管是酷吏,也做到宣州知州。秦桧的妻兄弟中,王?官至临安知府,王会、王[插图]也都出任知州。岂止官二代、官三代,连妻子王氏的裙带上也都系着一串州府级的高官。至于那些不做官的妻兄弟们,凭恃权势,恣为不法,夺人田宅,役使守令,也都有案可查的。
专政期间,秦桧把严禁私史、大兴文字狱与钳制思想、压制舆论、打击异己、迫害政敌结合起来,长达十余年。持异见而受迫害的官僚士大夫代表有赵鼎、李光、胡铨、张浚。其中赵鼎与李光最受秦桧嫉恨,必欲除之而后快,最后赵鼎为免“祸及一家”,绝食而死,李光的长子与次子随侍父亲死于贬所。因赵鼎案而牵连的知名人士有王庶、张戒、曾开、李弥逊、方滋、张九成、宗皋、解潜、高闶、李椿年、荣嶷、王佐等;因李光案而株连的,除其子孟博、孟醇、孟津与其弟李宽,还有邵大受、刘一止、周葵、朱倬、朱敦儒、胡寅、史才等。这串名单还可以列得更长更具体,每个姓名背后都殃及一个家庭乃至一个家族。
对元祐党籍、庆元党禁与秦桧专政中受迫害对象,美国学者囊括了三个事件关键年代前后各三十年所有现存宋人文集,对三大群体中所有人际关系进行了大数据的文本检测,发现元祐党人仅是小群体的松散结合,庆元党禁则是与一核心人群紧密联系的群体,而秦桧专政中受迫害成员之间的关系却并不明显(魏希德《唐宋史研究中的数字化语文学》,《唐宋历史评论》第3辑)。这一结论也有力反证:秦桧专政是对所有持异见的朝野士大夫官僚的全面专政。
对秦桧专政下肃杀恐怖的政治气氛,在权相死后六年,有一位进士这样陈述亲历的感受:顷自秦桧误国以来,奸臣相继専党擅权,无所不至,钳天下之口,结天下之舌,于今几年矣。国家利害人不得言,言之则祸不旋踵,大者殛于海隅,小者毙于囹圄。以致在朝则以讹言为禁捕,在学则以谤讪为屏罚,科举则以时忌为弃黜,遂令天下之忠臣义士,抚膺扼腕,相视切齿,高举远引,甘心自弃于南山之南、北山之北。或佯狂于闾阎,或飘蓬于江海,或慷慨而悲歌,或如痴而似醉,至于郁郁而病,愤愤而死者多矣!(《三朝北盟会编》卷227和州进士何廷英上书)
台湾学者黄宽重先生对秦桧的定和议与杀岳飞作过有理据的剖辨,但仍认定,秦桧专政是“政治上的恐怖时代”,他“以恐怖手段来钳制思想,打击知识分子的尊严,虽然维护了自己一时的权位,却断送了南宋兴复之机,应当是秦桧被视为历史罪人的重要原因”(《秦桧与文字狱》,载氏著《宋史丛论》,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年)。
【本文摘自《南渡君臣:宋高宗及其时代》,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8月出版,略有编辑,以原文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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