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的故事耳熟能详,但他的儿子岳云,历史记载却不多。在《说岳全传》等作品中,岳云的形象并不复杂:一个骁勇善战的少年将领。
小说家倪湛舸想要冒险尝试的,是参考寥寥无几的史料,将岳云还原为一个有血有肉的文学人物。她的新书《莫须有》包含六个彼此关联但视角各异的故事,围绕南宋“莫须有”冤案展开讲述,以岳云、赵构、秦桧、岳雷的第一人称视角来进入同一段历史,其核心人物便是死于二十三岁的岳飞之子岳云。在少年的目光中,脸谱化的英雄还魂为尘世中人,展现出浓墨重彩的生命情境。
倪湛舸说,“为了重塑岳云,我倒是想要借用《说岳》里的那股神仙下凡的‘神气’,把‘神气’重新阐释成脱俗出尘之气,写出岳云生逢乱世的创伤、直面虚无的洞彻以及为自己也为他人寻求救赎的挣扎。所谓的少年心,不是神仙俯瞰人间炼狱的淡然,而是小人物烈火灼身时的看穿和看不穿,看穿的是权力和欲望,看不穿更放不下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依赖与交付,比如父子、同袍甚至陌生人之间的情义”。
多么艰难的题目, 但自己挖的坑必须得填 倪湛舸 写小说这事,在我的世界里,起因是中邪,成果是憋屈。我只写过憋屈的故事,也只有憋屈的故事才让我有表达的冲动。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这些本就是我们憋屈的现实。十多年前,写了写身边事和心里事,我不知好歹地看中了中国历史上最憋屈的故事之一,“莫须有”冤案。
宋金之间的战与和、两国文臣武将的生与死,这是多么艰难的题目!第一不是我的领域,第二缺乏史学训练不会分析材料,第三在史料和虚构之间把握不好分寸,第四找不准自己的叙事风格。我早就明确了要跟钱彩的《说岳全传》唱对台戏,可完全跟着史料和研究走也不是行得通的路子,至于文风,模仿明清小说的通俗白话是我的追求,回避西化的现代文学语言却是我做不到的理想,毕竟,这么多年来,我的头脑已经被非中文的论文写作强行格式化了。
唉,自己挖的坑,自己就栽进去吧。哪怕有如上所述四点,我还是忍不住要揣测那些匆匆存在又匆匆消逝的人物的心态,憋屈,太憋屈了。大英雄岳飞太不好写,我投机取巧地琢磨起了以反派赵构和秦桧为第一人称的叙述,最先动笔的,却是岳云岳雷的自述。原来评书里神气活现的白袍小将岳云是个被母亲抛弃后苦苦追寻父亲的孩子,原来评书里挂帅报仇的岳雷在冤狱后早早死在了流放地,大概依据史料而非评书,这卷故事很快就写完了,起名为《微云衰草》,意思是“一对苦命小兄弟”。
其实我还写完了另一卷《蓬窗睡起》,题目出自据说是赵构所作的《蓬窗睡起图》,图上有题诗云:“谁云渔夫是愚公,一叶为家万虑空。轻破浪,细迎风,睡起蓬窗日正中。”赵构是个有意思的人,艺术造诣很高,当皇帝也没咋掉链子,比他家父兄要强,虽然重用秦桧那般坏人,也确实有冤杀忠良的污点,可这个污点却换来了重建集权的中兴,他自己反正美滋滋地活到了八十岁。我使劲地想写出这个花团锦簇刻骨凉薄的文艺青年怎样学会玩弄政治,还使劲地想写出被皇帝玩弄于股掌的岳云如何身陷囹圄却试图摆脱这套游戏。
2019年,感谢种种机缘巧合,最先写完的《微云衰草》终于刊登在《山花》上。在好几位编辑的鼓励和督促下,我觍着脸开始补全当年半途而废的第三卷《花若离枝》,这次的主角是人人唾弃的秦桧,与之对应的,是那个被诬陷写信给张宪有意挑起兵变的岳云。秦桧为何主张和议?他怎样看待赵构、岳飞还有总是被一语带过的金国将领诸如粘罕、挞懒和兀术?假设岳云果真与张宪通信,在朝廷收兵权的重压之下,他的应对计划究竟是什么?
显而易见,这个系列的真正中心人物是岳云,与岳飞最亲近的另一个人,既是岳飞倾心倾力打造的理想自我,又是岳飞所不能掌控的绝对他者。与积极求生的岳飞不同,在毁灭中生长的岳云沉迷于虚无与死亡,这父子俩之间的纠结是“人心”的入世与出世,而操纵权势又被权势所操纵的赵构和秦桧是“空心”人。人生总是憋屈,有心只会更憋屈,无心倒是有种种美妙丛生。我的“莫须有”系列,说的就是这回事。
《莫须有》选摘 那些年都说靖康之难的祸根在于王安石新学,于是转而推崇当年被禁的元祐党人,阿爹便去学苏轼的字,又定下黄体叫我练。官家器重阿爹,还密赐字帖,阿爹逼我临黄庭坚,说练好字做他的机宜文字才不至于丢人。我就在心里骂官家,写个字能看清就行了,还搞什么体,害得我晚上不能去看选拔背嵬的相扑赛。官家曾要我去他那里做近侍,阿爹不肯,说我进了富贵乡肯定沦为奸佞之辈。我也不愿去,官家那里大家都轻声细气地说话,哪有混在幕僚堆里互相挤对快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