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是,这样叙述,可解决很多写作技术上的问题。我爱这只蛙,它不是人,却比人更有人性:对喜欢的人,比如契家姐,比如冯喜,它宁愿受伤也要拼命维护;对于其他卑微的生命,比如迭亚高,比如被关着的其他动物,它充满了同情。
它的一生特别丰富,水下陆上,东方西方,被拘禁过也自由过,被打过也被爱过。在某种意义上,作为它的“母亲”,你虚构了它,设想了它的特性,编织了它的一生。
小说分为三个篇章,第一篇章讲述巨蛙在广州的故事,第二章落笔澳门,第三章则写向更远的西方世界。把不同地域连接起来的,是海,是风,是船,还有虚构的力量。
我好奇,在小说写作之初你就想好了巨蛙要去往这些个地方吗?还是在写作中那些地名那张最后呈现出来的地图徐徐打开?小说大幅的时空跨越,是否也为写作本身带来了挑战?
林棹:我有一个非常明确的“书写空间”的目标,所以三地很早就确定好,是一种类似三联画的结构。
再为此定制核心角色:什么样的角色必须合情合理地经历三地?行动路线也随之显影。更多的角色,像每个空间特有的原生植被,笃悠悠发出来,长起来,去支持核心角色和她的路径。
澎湃新闻:在你最初的构想里,你是计划怎么处理大时代、大历史与具体凡俗人物的凡俗生活之间“大”与“小”的关系的?
林棹:“大”和“小”的对比并不存在。个体的生命经验和经历,对其自身而言,都足够地“大”。也无所谓“凡俗人物”,只有幸运的人和运气不够好的人。
“时代”“历史”,由一个个具体的凡人垒砌而成。关注个体生命,感受他们/它们的处境,我觉得这是文学提供的一种很珍贵的视角。
产生地心引力的时空,飘浮在空气里的词语 澎湃新闻:对于一些细节,《潮汐图》写得特别密,也特别有耐心。比如写冯喜所在画肆的三楼,每一个角落的物件都清清楚楚,犹在眼前,又比如写海皮的外国人那段,能充分调动起视觉、听觉、触觉,一起抵达当年的“多与杂”。
后来看到后记,我知道你的想象也有扎实的史料打底。涉及历史与地理,想象似乎也不能完全的天马行空。一般会认为对史料的尊重会限制作者的想象力,但实际上具体的史料尤其是那些带有丰满细节的活生生的史料,也会激发创作者的想象。
你觉得史料真实与虚构性的想象之间是怎样的关系?在你这次虚构的这个世界里,纸上证据与文学想象各占几分?这样的虚构和写《流溪》时有什么不同吗?
林棹:彼得·伯克讲“图像证史”。未有摄影术的时代,图像记录的工作由画师完成。19世纪上半叶的广州澳门,随船画师,或能随手画两笔的商人、学者、传教士,用画笔记录风景、风俗、人事物,艺术价值未必最高,但确是很有价值的史料。
再有其他类型的馆藏文物、仍然鲜活的方言、文字材料、幼时的口岸城市记忆……前期的信息搜集工作是必须的,理论上是越周全越好,越详细越好,能为接下来的工作提供更丰富的选项。
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讲,这些材料累积成地母一样的东西,产生地心引力。密度越大,引力越大。起先深深拥抱它,尽力嗅闻它;而只有在摆脱它的一刻,“小说”才能诞生。那是一个爬行、打滚、推搡、搏斗的过程,很痛快很过瘾,也是全新的,和《流溪》的体验完全不同——《流溪》的侧重点不在“时空”,而在“情感关系”。
澎湃新闻:也就是说,坚实的地心引力是必要的,但此时还不能算是文学,要以虚构的想象力摆脱它,才成其为完整的小说?
林棹:小说作者借助各种方法、技巧,史料、方言、想象力,只为达成虚构的真实。
澎湃新闻:这部小说的语言也非常特别。我想,小说斑驳、茂密的气质固然与小说内容涉及丰富的物种、物件有关,但也离不开融合了多种元素的小说语言。
小说开篇写珠江水上人家就使用了不少粤方言,还包括粤地歌谣、民歌,谚语,它们回溯了一种历史情境,让说话人变得生动、立体,但也可能为一部分读者带去了一定的阅读难度。写完这篇小说,你对方言写作有了哪些新的体会?
林棹:飘浮在空气里的词语可以定义那个地方。假如要搭建一角有实感的、19世纪上半叶的广州,粤方言是一个必选项。《潮汐图》的粤方言其实是“方言的虚拟”,是一种高倍稀释的喷雾。喷雾配方是需要反复斟酌、试验的——采取何种浓度?使用何种溶剂?“汉语”的内容、内涵太丰富了。
澎湃新闻:还能感受到,语言风格在三个篇章之间是有变化的,你似乎对说话人的国籍、身份、地位也有特别的考量,似乎着意用不同的语言、说话方式营造一种与故事、环境相合的气氛,也在潜移默化地引导读者与你站在同一个观察点,分享一种看待历史与故事的视角。
所以除了方言写作方面的探索,这部小说对人物与叙述者的声音、语气有怎样的用心?
林棹:我试着逐渐增加蛙的词汇量,也试着让她向不断变换的主人学习新词和新句法。她在H身边学到许多博物学词汇,在动物园学了点儿流里流气的脏话,在老教授那儿搞到一点地质学用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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