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开辟一个虚构时空,看看短暂的换位能否实现 澎湃新闻:博物学家H是这部小说非常重要的人物,他的出现影响了巨蛙的一生。我对这个人物的感觉特别复杂,觉得他既冷血又狂热,既可怜又可叹。
把他的身份设定为博物学家,似乎包含了对“现代文明”的一种反思:博物学是人类文明的成果,但它是以科学的名义,尽可能地网罗珍稀物种,将一切与人类(其实是白人)不同的物种定义为与人类对立的奇观,圈养起来供人参观,满足猎奇心理,或是送上解剖台,成为实验对象,人类自身也因此从与动物和谐相处的关系中独立出来,成为高贵的同时也孤独的物种。此时的人类是骄傲的,疯狂的,此时的文明也是残酷的,野蛮的。
你对H这样的人,或者说你对“现代文明”本身,有着怎样的思考?
在小说的结尾出现了一个湾镇的老教授,他是“业余”博物学家,气息与H就完全不同,是不是越“专业”反而越容易偏执?H这样“科学”的“博物学家”与传统意义上博闻强识、具有通达见识的“博物学家”,你会对此做有意识的区分吗?
林棹:“文明”是一个太大的概念,它不断不断地重新定义、划分“我们”与“他者”。文明的理想大约是终有一天,所有的“他者”都成为“我们”,一视同仁地共享理解与爱。《潮汐图》想要开辟一个虚构时空,在里面我们短暂地、片面地代入“他者”,变成动物、风、弱势群体、恶贯满盈的坏蛋、老人。我关心这种微小的、“我—他/她/它”换位能否实现。
澎湃新闻:是的。我觉得小说的结尾也特别妙,冰封的蛙尸被送去博物馆,然而最后冰块消失了,这其实在前文就有伏笔:冰会使消失的魔术。当时怎么想到以此为这趟虚构的旅程划下句号?
林棹:我读到过一头冰封猛犸的新闻:2010年在西伯利亚被发现,据报道称已被封冻近四万年。从解冻后(不确定“解冻”一词是否准确)的照片里能看见她干枯、橙黄的长毛。
他们给她起名叫“尤佳”(Yuka),运往各处展览。尤佳不是被一块切割精美的冰精美地封存的。她是一头年纪很轻的猛犸,也许曾经走在猛犸群之中,摇摇摆摆的,甩鼻子的。
我们不知道她和她的族群遭遇了什么,不知道她何以被西伯利亚封存,也难以想象她当时的感受。我想缓解尤佳留给我的情绪,所以给蛙安排了一块切割精美的冰。
澎湃新闻:看完整本书,在巨蛙之外,我最喜欢的就是画师冯喜了。他也是一个有爱的人,向往变化与自由,充满好奇与想象。
巨蛙和冯喜的告别之夜让人感动,后来冯喜下落不明,巨蛙就想象冯喜坐船去了远方:“逆风已经是最坏待遇,在我的大海上,我亲爱的远航人不会遇见更坏的事了。”在我看来,无论巨蛙想象的是否是冯喜的真实归宿,但是在文学作品中,想象就是真实,想到的就是可以存在的,因为文学的功能之一就是在现实之外给我们提供一种自由的超越的可能。
对我来说,这部分也是小说最打动人的瞬间之一了,但还有一些瞬间,比如苏西给大象迪迪送花,茉莉带巨蛙走时牵的是巨蛙的爪子而不是锁链,小女孩卡洛琳娜举起星星棒给巨蛙祝祷,巨蛙带走契家姐的红纸时为了纸晚点被打湿就一直昂头游……这些地方也会让人心头一暖。
我因此会觉得《潮汐图》这部小说本身也容纳了很多东西,包括对逝去之物的怀念,对人世变化的感慨,对客死异乡的怜惜,对生命本身的敬畏,还有对美好感情的眷恋。
就你自己的写作感受来说,你觉得《潮汐图》比《流溪》多了什么?或者说写《潮汐图》时的自己比起写《流溪》时的自己有了哪些变化?
林棹:《流溪》是必不可少的头几级台阶。假如没有《流溪》,我不会懂得该如何为《潮汐图》建立合适的写作心态、写作计划乃至每日时间表,这些事情很细节,又至关重要。
《潮汐图》的动机、它模模糊糊的轮廓,初露端倪时候就显得不好对付,是不停喷气的巨型公牛。经过《流溪》,我才有充分的信心去试扳扳它的牛角。
每个小说都是通向下一个小说的过程。其间获得的经验、教训,是为下一个小说准备的。写作者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她和她的小说一起生发、成长,静滞、衰朽。
澎湃新闻:之前听说你已经在准备第三个长篇了,那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具体在做什么准备呢?
林棹:仍然是一个广州故事。《潮汐图》算是切开一个小口子,希望能再深入下去。目前一边搜集资料,一边打些小草稿。
【转自澎湃新闻、上海文艺出版社,作者:罗昕,书影:摄影林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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