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一条往昔的痕迹,找到一种隐藏的逻辑 澎湃新闻:先来聊聊这部新长篇的写作过程吧。我看后记说,关键的打火石在2018年底——当时你接触到了粤英词典与“中国贸易画”。这一次“遇见”后,小说的雏形就出现了吗?最早促使你想写这部小说的驱动是什么?我看小说结尾还有标:“2020年5月初稿,2021年6月终稿”,之前也听你说过,这部的写作和《流溪》不同,是先一气呵成,再回头修改的。现在回想起来,这趟小说创作之旅发生了哪些让你印象深刻的事?
林棹:最起始的那个推动力可以说是“惊奇”。那种惊奇不是由前所未见、纯然陌生之物带来的,而是来自熟悉不过的事物。
譬如珠江,日常出现在啤酒瓶上、宣传片里,或作为一种与城市平行的风景;可是在贸易画中,它的姿态、意味变得陌生了。这种陡然降临的陌生,既激发了好奇,也动摇了“熟悉”。
“熟悉”也许从来只是障眼法,是懒惰的恶果。当视角变换、打开、更新,“熟悉”也会随之脱落,新嫩的肌理会露出。
在搜集资料期间,我沿着珠江跑。拿着老地图,对照着旧时风景画。有时会收获一些落差。有时会收获一些意料之外又合情合理的惊喜,一座没有读到过的旧时客栈,那里已经是半废墟,牌匾还挂着,一种没有读到过的当地风俗……它们断断续续地连成一条往昔的痕迹,一种隐藏的逻辑。
这一趟趟纸面和地面的行程,两相互动的结果,很让我感动。在此前的人生里,对我出生成长的地方,从未进行过这种探索。很庆幸现在可以因这样的目标、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了解它。
澎湃新闻:小说将时间背景设在19世纪,鸦片战争发生之前,大航海时代的尾声。你对那个时代本身就很感兴趣吗?
广州一度是中国唯一的通商口岸,珠江上船舶众多,极度繁华,以广州十三行商人为代表的广州豪商结交各国伙伴。是什么吸引你往那段历史的深处走,去接近,去了解,再去想象?
对那个繁盛混乱的历史时空和对珠江、十三行这些具体的具有市井生活气息的地理空间的兴趣,在你的想象里,是因怎样的机缘生长在一起的?
林棹:可能有童年情结。小学开始玩航海主题游戏,一直玩到青春期,从单机到online,对世界地图、地理大发现、环球贸易、航海生活建立起一种初步兴趣:可以踏着海走远,可以踏着海从远处走来,船型,帆装,烈酒与命运,诸如此类,在孩子眼中浪漫如童话。
有一天挥舞蝴蝶帆、尾摇开孔舵的巨大广式帆船冲破浓雾,从史料中现身;不是一艘两艘,而是舳舻相接、绵延天际,从存续两千多年的广州港,到安南,到马六甲海峡,到更远的远方。
每一片帆,每一个人,每一句乡音,都太值得想象。惊奇之余也反省自责:为什么没能更早地知觉到这一切?
澎湃新闻:小说主人公是一只虚构的19世纪雌性巨蛙,这一点非常特别,它什么时候在你的脑海中冒了出来?为什么选择一只蛙并且是一只雌性的蛙作为主人公,并以它的游历与视角去看取那个时代的历史与人事?以蛙作为主人公、叙述者,可以实现哪些写作上的构想?
林棹:起初并不是蛙。起初的主人公,这个第一人称叙述者,是一个生活在19世纪上半叶广州、过分现实主义的女性。
但我很快遇到问题:她的行动会非常受限,她将事事、处处受限,无法像同时期的男性那样,用躯体和行动推展空间。大概有一个礼拜,我呆在那样一个举步维艰的躯体里面,被鼠夹夹住,直到突然想通主人公可以“不是人”——于是鼠夹一下子弹翻(真能听见“嗒”的一响),角色和视角都被释放。
然后很快就锚定了“蛙”。它们有变态过程、无毛,某种程度上非常像人:四肢、皮肤、姿态……更重要的是,它们是两栖的。一只蛙可以在故事所涉及的地貌之间充分地游行——从陆地到淡水到咸水。
两广一带有一种海蛙,生活在咸水、半咸水环境,雌蛙把卵产在海潮凼里。因此选择蛙,先是为了获取一种“合理的”、机动的视角。这个角色要为自己和自己的同类争取一些权益、发出一些声音,则是后来逐渐发生的事。
除了第一人称的蛙之外,还有“母亲”,也就是蛙之作者,蛙所在世界的作者,“母亲”提供一种飘忽的第三人称全知视角,有点儿像充盈世界的幽灵。
当“母亲之灵”附在蛙身上并开始发声时,蛙像是短暂地开了天眼,知晓过去与未来。这个幽灵视角也带出“海皮自然史”,带出风、阿布—阿拔斯、黑白牛、舢舨等角色。

《潮汐图》新书发布会现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