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了汉武帝和他的时代,就读懂了中国历史

透过他们的“眼睛”去看
每个面向都是真实的,
但每个面向都不是全部;
文字常常引导我们建立起某种因果关系,
但我们需要警惕是否真的存在这种因果关系。

    上书房:您刚才也提到,这部作品的创新之处是,您的书写始终基于三部史学典籍《史记》《汉书》《资治通鉴》,您的观察始终围绕司马迁、班固、司马光三位史学家的视角,为什么选择这三部典籍?为什么选择透过他们的“眼睛”来审视汉武帝和他的时代?

    姜鹏:中国史书的数量蔚为可观,但若要从中选出前三名,我相信,十位史学家有九个半会同意《史记》《汉书》《资治通鉴》这三本。《史记》开创了国人书写历史的传统,《汉书》确立了史学写作的规范,它们都是纪传体,而《资治通鉴》是编年体,即不以人物、而以时间为线索,是编年体史书的典范。

    这三本史书,只有一段历史记录是重合的,那就是从秦末战争到汉武帝时代,即通常所说的汉初;只有一个人物是三部书都有记载的,那就是汉武帝。同一段历史,同一个汉武帝,在三位史学家的笔下,呈现出非常不同的面貌。这是个值得研究的课题。

    上书房:三位史学家分别是怎样评价汉武帝的?

    姜鹏:班固和司马光两人的观点是针锋相对的。班固说:“如武帝之雄才大略,不改文景之恭俭以济斯民,虽《诗》《书》所称何有加焉!”意思是,汉武帝唯一的缺点是还不够谦恭节俭,如果这方面能向他的祖父(汉文帝)、父亲(汉景帝)学习,再配上他的雄才大略,和《诗经》《尚书》这样的经典里面称颂的古代圣王相比也毫不逊色。司马光则评价汉武帝,“孝武穷奢极欲,繁刑重敛,内侈宫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巡游无度,使百姓疲敝,起为盗贼,其所以异于秦始皇无几矣”。他把汉武帝拿来和秦始皇比,认为汉武帝在位54年,欲求强烈,用刑残酷,大兴土木,到处打仗,还相信鬼神,搞得民不聊生,逼得活不下去的老百姓都造反了。

    一个把汉武帝说得很好,一个又说得很坏,那司马迁呢?司马迁就生活在汉武帝的时代,他有很多话是不能直接说出来的,因此,他对汉武帝的态度晦涩不明,但透过字里行间,我们仍然能觉察到他对汉武帝是有看法的。

    上书房:为什么会这样?

    姜鹏:这就好像我们拍风景照,人站的位置不同,拍出来的风景不一样,人的视角深刻地参与到了拍照这个行为中。历史学的本质是一门认识学科,每个面向都是真实的,但每个面向都不是全部,我们看不到全部,要承认这个局限。

    拿山和人的位置关系来做比喻。司马迁是“人在此山中”,他是汉武帝时代的见证者,也是亲历者,汉代建立以后一直沿用秦朝的历法,到汉武帝的时候,决定改革历法,主持这项工作的正是司马迁。他也是这个时代的思考者,他说编修《史记》的目的在于“穷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他所说的“今”自然指的是他所生活的汉武帝时代,他要探索汉武帝这个时代之所以形成的历史渊源。“身在此山中”的独特优势,让司马迁的记录有很强的现场感,他和汉武帝近距离接触的经验是其他史学家所无法体验的,他看到了山中的一草一木,唯独看不到整座山的轮廓。一个身处大山之中的人,怎么看得到整座山?

    班固生活在东汉,他出生时汉武帝去世将近120年。从西汉到东汉,中间还有一个很短的新朝,被认为是王莽篡权夺位建立的非法政权。东汉开国皇帝刘秀强调自己的刘氏宗亲身份,以证明政权的合法性,所以,论证西汉王朝的伟大和正统性,是东汉史学家的使命。不仅如此,班家和刘家还有着很深的渊源。班固的姑奶奶就是西汉末期汉成帝宠爱的班婕妤,由于这层关系,再加上班婕妤的弟弟、也就是班固的叔祖,参加了汉成帝时期宫廷藏书的整理工作,汉成帝就送了班家全套副本。在古代,书是很珍贵的,何况是整套的宫廷藏书。这套藏书的存在,为班固编写《汉书》提供了别人没有的文献资料。虽然班固离汉武帝时代较远,掌握的材料反而比司马迁多,《汉书》中的很多内容,是《史记》里所没有的。班固就像刚走出大山的人回望大山,他眼里的大山无比峻伟。

    司马光生活在汉武帝之后1200年至1300年的宋朝,他看汉武帝和我们看1000年前的他是一样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他编修《资治通鉴》是有目的的。宋神宗继位时才20岁,雄心勃勃,想要夺回燕云十六州。司马光为他讲解历史,《资治通鉴》就是讲解的教材。怎么用历史经验来干预政策制定,这是司马光要考虑的问题。司马光的执政理念是,民生是一切政治的根本,发动战争,老百姓不仅赔钱,还要赔命。所以,司马光激烈地批评汉武帝“繁刑重敛”“外事四夷”,差点重蹈秦的覆辙,实则是在警告宋神宗。司马光是站在另一座山峰上看汉武帝这座山,是“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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