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格尔接受邀请去珀西·华盛顿家过暑假,从日常的凡俗世界进入到童话世界中,昂格尔坐的是火车——这头工业化的怪物。刚开始,他还以为自己落到一个豪奢的梦境里,从床上去浴池不用走路,连爱情都不期而至。但不久就察觉危险。华盛顿家对外人从来只许进不许出,因为钻石矿的消息一旦泄露,事情就不可收拾。昂格尔一定会被杀死,就像那个五金批发商的女儿一样。只是因为偶然的运气——逃跑的意大利人带来攻击机队,把整个钻石山炸毁,这才让他逃出生天。 故事结束时的那句感慨令人想起盖茨比: Everybody's youth is a dream, a form of chemical madness.(每个人的青春都是一场梦,一种化学的发疯形式)。这短篇的确像是以盖茨比为主人公的杰作的预演。其中既有青春期的忧伤,又不乏世故的尖刻嘲讽,菲茨杰拉德对金钱财富的矛盾态度在小说中微妙透露——描写奢华场景的语句如此狂热,分不清是在艳羡还是在滑稽嘲笑。相比起来,那些对诗人、园林设计师、建筑师以及“拍电影的家伙”的嘲弄要尖刻阴冷得多。相比起金钱本身,菲茨杰拉德对金钱的谄媚者看得更明白。 《爵士时代故事集》把这两个短篇归入“幻想故事”(fantasies)类下。我们或可借用《返老还童》的直译标题“本杰明·巴顿奇事”的说法,把菲茨杰拉德这种类型的故事定义为“奇事”(curious)小说。 据说菲茨杰拉德开头给这本书取的名字是《杂耍集》(Sideshow),有学者对这题目作弗洛伊德式的分析,说这名字至少能说明三个问题。一是作者视这些故事为娱众的小玩意,这当然说得不错,它们本来就是刊登在大众娱乐杂志上的。菲茨杰拉德相当清楚他的读者群在哪里,1922年他写给Perkins的信中说,买他书的人是那些把他当做神使(oracle)的“飞女郎和大学男生”(flapper and college kids)。 又说作者只把这些故事当作“幕间杂耍”,显然不当它们一回事,在作者心目中,大戏自然是那些长篇小说。我们前文已提到过这问题。 第三点——学者说,既然叫杂耍,就得琳琅满目花样翻新。所以《爵士时代故事集》里的短篇故事,既有文体形式前卫的短篇小说,又有比较通俗的情节故事,滑稽故事、带有性暗示的闹剧,还有情节离奇的幻想故事。 变形的、错位的、超现实的虚构想象,一直是小说家族的重要支派,可以上溯至现代小说开创期的巴洛克小说时代。单就想象力而言,无论是年龄倒走的本杰明·巴顿,还是一颗像里茨饭店那样大的钻石,都不能算特别新奇。但菲茨杰拉德善于把幻想叠加在一种城市化的、日常生活的场景之上,他把意象奇崛的描绘和比喻,融合在爵士时代年轻人惯常使用的那种言不及义的时髦说话方式中,独家自创出一种富于诡异诗意的文体。惯写年轻人迷乱城市生活的日本当代小说家村上春树奉他为小说宗师,或许最看重的正是这一点。 《返老还童》中的所有故事都发生在极其日常的场景中。只是在少数地方,作者忍不住让文字逸出日常生活的流水帐,突然迸发出一丝仙境般的光辉或者荒诞的色调。巴顿从耶鲁大学注册处沮丧离开时,整个学校的人都冲出来围观;巴顿随同其父去参加社交舞会当夜,那奇妙的月色和麦田,以及散发在夜空中的奇妙花香。但这些看似相当正常的场景却建立在一个古怪的时间线上。 巴顿出生时是1860年,而他最后缩小成婴儿,在床上渐渐失去知觉,根据小说的暗示,大约是在1930年——一个敏感的、稍稍偏左的文本分析者大概会抓住这个细节。这难道不像是暗示,或者象征?“资本主义的黄金时代”?“爵士时代”的结束不正是在1929年10月,那场让整个资本主义市场崩溃的危机?但小说实际上写于1921年。而根据作者在故事开头的说法,叙述者所处的“现在时”,实际上要更早一些,大约在1910年左右,因为1860年时巴顿出生的方式,要超前他们的时代整整50年。 这打乱的时间线绝不能归罪于作者的数学成绩(虽然那的确有证据)。这自相矛盾的、不可能的时间(处于1910年的叙述者何以得知1920年代巴顿在幼儿园的事?)更可能是故意为之的梦呓,在梦里谁能算得清时间? 大卫·芬奇导演的新片《返老还童》,除相同的名字外,从菲茨杰拉德小说得到的东西并不比小说作者从马克吐温那里得到的更多。芬奇把这个关于“时间”的故事敷衍成长达166分钟的电影,不得不构想出更多的细节。一只倒走的时钟成为所发生的一切的原因(或至少是预兆)。黛西车祸后那段《罗拉快跑》式的关于偶然性的“研究”——巴顿坐在医院走廊上,用画外音和闪切镜头做假设的回顾。影片还揣摩一个与众不同的、年龄倒走的人的内心世界,他的孤独——那种眼看周围亲朋好友渐渐老去的心境。这一切加上昏黄的怀旧的滤镜,让电影变得更加感伤,而不再像一个年轻人幻想中的世故嘲讽。 我们看完这电影,走出电影院,讨论片刻,或不讨论,但我们还记得菲茨杰拉德自己的故事里是怎样说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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