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个性的人》中,穆齐尔的思考并没有仅仅停留在人类在过去百年中是否进步的争论上,而是受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胡塞尔的同时性时间观的影响,试图打破线性的、因果式的时间观和历史观。这在小说主人公乌尔里希关于历史的思考中清晰可见——“我们的历史,我们若在近处观察它,它看上去就不可靠而且纷乱,像一块只是半踩实了的烂泥地,而最后竟有一条路奇特地从上面通过,这正是那条‘历史之路’,没有人知道这条路来自何处。”追根溯源可至古希腊的线性时间观,将时间视为测量自然与社会的准绳,力求在过去与现在之间找到起因和后果上的联系,从中比较并决断出历史是进步还是倒退了。而在穆齐尔看来,这种执念不仅抹杀了历史在某一层面上所具有的多样性,也抹杀了历史多个层面之间关联的多可能性。在小说中,穆齐尔借没有个性的乌尔里希又继续思考:“历史的道路不是一只台球的道路,这只球一被推出,便沿着某一条轨道运行,而是像云朵的道路,像一个漫步大街小巷的人的道路,这条路时而因一个阴影、时而因一群人或房屋正面的一种奇特装修而偏转并且最后来到一处他既没见过也不想到达的地方。在世界历史的过程中有某种迷路……每一代人都惊讶地问,我是谁,我的前人是谁?其实他们还不如问,我在哪儿,并假定他们的前人并不是别样,而仅仅是在别处……”在穆齐尔的小说中,可能性摆脱了线性叙述中因果思维的捆绑,重新获得了重视:每一次乌尔里希突如其来的残片式思考、每一次小说中人物看似平淡的谈话、每一次小说中叙述者的长篇议论,都体现出作者力求在小说中打破线性叙事,从而来反思被线性叙述着的历史。历史上长期被压抑的偶然性在乌尔里希的思考中改头换面,成为了一种客观存在的偶在性,为多层次、多角度地思考历史和文化提供可能。
与此同时,对于线性时间观影响下的个人的反思以及与此的对抗也是《没有个性的人》的重要话题之一。在现代化进程中,不仅宏观的社会结构发生了根本改变,个人的身份认同也发生了极为戏剧性的变化。人文主义所倡导的独立思考、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追求个人幸福的个体在现代化的浪潮中摇摇欲坠。独立存在的个体遭遇瓦解,弗洛伊德提出的潜意识里未知的自我、米德提出的受社会规范和社会期待形成的自我以及安德森提出的不仅具有自我认知能力同时也受他人认同影响的自我,种种论断向人们显示,那个曾经通过理性思考、独立行动建立起来的个人认同只是幻象,人在社会中时刻受到社会环境的影响和改造。而拉康认为,语言所象征的社会秩序的存在甚至凌驾于个体的存在,福柯则以社会对个人的规训与惩罚彻底解构了现代社会中个人认同的独立性。“我是谁”的答案不再一目了然,尤其在都市,个人的身份认同既从单一变得多样化,同时也处处面临着碎片化的危险,需要去寻找拼凑。
穆齐尔笔下的主人公乌尔里希正是这样一个寻找着的人物:他尝试做军官,做工程师,做数学家,之后又跻身政界,试图找到属于自己的个性和身份认同,却感到:“一件事开了头,便总得干下去,不管这事发生在战斗中还是在爱情中。他获得的个人的个性(就像生活中的其他一切一样)相互从属甚至从属于他,甚至可以说,如果他仔细检验自己,这些个性中的每一个单个的个性与他的关系并不比与也想拥有它的别人的关系更密切。现在他也不怀疑,有自己的经历和个性与自己没有之间的这种差别只是一种态度上的差别,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意志的决定或一般性与个性之间的一个精选的生活等级。”在乌尔里希的思考中,个性一词所暗含的个体性被逐渐瓦解,它在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实际关系之中被塑造和评判,在客观正确和主观正确的无把握性之中又来回摇摆、难以固定。因此在乌尔里希身上,虽然他可以是或许也已经是一个有个性的人,但对于这些被外在赋予的个性,他选择始终和它们保持同样的距离,并以无关紧要的姿态对待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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