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说《红楼梦》对《金瓶梅》语言艺术的超越

    又如,两书同样写到棺木的质地,但用字大异。《金瓶梅》第六十二回,对买来的预备给李瓶儿用的棺木是这样描写的:“打开西门庆观看,果 然好板。随即叫匠人来锯开,里面喷香……”第六十四回,薛太监来西门庆家吊唁时,观看棺木,小说借应伯爵的口描述道:“此板七尺多长,四寸 厚,二尺五宽。……解开喷鼻香的,里外俱有花色。”《红楼梦》第十三回,对秦可卿棺木的描写是:“只见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 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大家都奇异称赞。”两相比较,高下立现。《金瓶 梅》两次写棺木,都只强调棺木的味道:“喷香”“喷鼻香”;花纹则一笔带过:“里外俱有花色”。用的是通俗的大白话,语言的滋味不足。《红楼梦》则从棺木的形(“纹若槟榔”)、味(“味若檀麝”)、声(“以手扣 之,玎珰如金玉”)等三个角度,分别设喻,清词丽句,典雅别致。

    二、《红楼梦》中说书人的口气大幅度地隐退,创造了“新鲜别致”的艺术语言

    《金瓶梅》的语言能够曲尽人情,博采口语,历来为人称道。《红楼梦》则更进一竿,达到了圆熟精美的境界。

    《金瓶梅》虽说是文人独立创作的小说,但其中仍杂有大量的说书人之口气,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艺术的真实性。比如,小说第七十九回写西门庆 病亡时的一段情节--病势沉重的西门庆与妻子吴月娘告别时,居然唱起了一曲〔驻马听〕;吴月娘告慰西门庆,居然也回了一曲〔驻马听〕。这种写法,显然不合生活的情理,脱离了艺术真实,是说书人现场采用的边说边唱戏剧手法的遗迹。

    再有,《金瓶梅》每一回的开头都运用了一首诗,末尾也是以诗句结束, 回中则大量穿插诗词。这些手法,可以说都是受话本、拟话本小说的影响。

    《红楼梦》的叙事,则进一步摆脱了说话人的印记,扬弃了《金瓶梅》 中诸多程式化的描述,切近情理。脂砚斋在评论《红楼梦》的艺术创造时, 说作家“不言炼句炼字词藻工拙,只想景、想情、想事、想理”(第二十八 回批语)。鲁迅先生评论说:“盖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 实,转成新鲜。”(《中国小说史略》)在小说第一回中,曹雪芹借石头的 议论,道出了自己现实主义的创造态度--“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

    且看贾妃归省中的一个场景。“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邢夫人、李纨、王 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傍围绕,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 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 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 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邢夫人等忙上来解劝。贾母等让贾妃归座,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脂砚斋对此段的批语是:“追 魂摄魄。《石头记》传神摹影,全在此等地方,他书中不得有此见识。…… 说完不可,不先说不可,说之不痛不可,最难说者,是此时贾妃口中之语。 只如此一说,方千贴万妥。一字不可更改,一字不可增减。入情入神之至!”

    三、《红楼梦》继承了《金瓶梅》白描艺术的质朴无华,但 又改变其单调的缺陷,能够呈现出复杂的人物心理与丰富的 言外之意

    白描的魅力,是《金瓶梅》语言艺术的一大特色。然而,它的口语的生动性中很多时候存在着直白、肤浅的问题。《红楼梦》则把白描的艺术发挥 到极致,在貌似平直的叙述中隐藏着丰富的言外之意,“注彼而写此”,耐 人寻味。比如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小说写凤姐准备接见刘姥姥时 的做派,十分传神:

    那凤姐儿……手里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里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 管拨手炉里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 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呢。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 时,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

    只要了解贫贱的刘姥姥与显赫的荣国府只是十分遥远的“亲戚”关系, 这次进城是来打秋风的,我们就能准确地揣摩出凤姐一系列动作的背后意 味--矜持,拿腔拿调的虚伪,居高临下的自得。脂砚斋对此议论说:“此等笔墨,真可谓追魂摄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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