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据脂砚斋的提示,曹雪芹原来所拟的 回目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内中有秦可卿与公公贾珍之间的秘事描写。 脂砚斋看后,“大发慈悲心”,劝说曹雪芹删去有关秦可卿淫乱的情节,回 目也作了相应的修改。有关乱伦的内容,小说改变了原先直笔的写法,而在 多处采用隐笔手法予以暗示--先是写秦可卿的死讯传到荣国府时引起的众 人反应:“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脂砚斋批评说:“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当代美学家王朝闻先生对其中的弦外之 外,也给予精准的揭示:“这‘纳罕’与‘疑心’,对于宁府突然事变在贾 府诸人精神上的反应,以及他们对贾珍与秦氏之间,那种超越翁媳关系的风 闻、猜测和看法的描写,是既含蓄又准确的。”(《论凤姐·不写之写》) 小说然后写众人来到宁国府时的见闻:
贾珍哭的泪人一般,正和贾代儒等说道:“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 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 说着又哭起来。众人忙劝:“人已辞世,哭也无益,且商量如何料理要 紧。”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这儿,十分口语化的几句叙述,只有暗示,没有肯定,却把贾珍与媳妇 秦可卿之间秘而不宣的故事给“写”了出来。精湛的语言艺术,不是一览无余,而是“含蓄不吐”,“细读细嚼,方有无限神情滋味”(脂砚斋语)。 清人戚蓼生在给《红楼梦》作序时,用“一声也两歌”对其语言艺术进行概括:“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矣!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夫敷华挟藻,立意遣词,无一落前人窠臼,此固有目共赏,姑不具论。第观其蕴于心而抒于手也,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似谲而正,似则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试一一读 而绎之:写闺房则极其雍肃也,而艳冶已满纸矣;状阀阅则极其丰盛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写宝玉之淫而痴也,而多情善悟不减历下琅讶;写黛玉之妒 而尖也,而笃爱深怜不啻桑娥石女。他如摹绘玉钗金屋,刻画芗泽罗襦,靡靡焉几令读者心荡神怡矣;而欲求其一字一句之粗鄙猥亵,不可得也。盖声止一声,手止一手,而淫佚贞静,悲戚欢愉,不啻双管之齐下也。”(《戚蓼生序本石头记》卷首,据197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影印熬)所谓“一声也两歌”,也就是一笔写出两样相关的情事,“一笔作百来十笔用”(金圣叹评《西厢记》语),让读者的想象有自由发挥的余地。
《红楼梦》中白描的精彩,还体现在贾宝玉的那些奇奇妙妙的“囫囵不解之语”上。什么是“囫囵语”?脂砚斋的解释是:“其囫囵不解之中实可解,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比如第十九回,宝玉无意中碰见小厮茗烟正和一个丫头在书房做爱,那丫头“羞的脸红耳赤,低首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一语提醒了那丫头,飞也似去了。脂砚斋议论道:“此等搜神夺魄、至神至妙处,只在囫囵不解中得。”再如第二十回,林黛玉因 为贾宝玉和宝钗在一起而生气,宝玉劝解,黛玉辩解说:“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指宝钗--笔者注)?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回答:“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脂砚斋批评说:“此二语,不独观者不解,料作者亦未必解;不但作者未必解, 想石头亦不解;不过述宝、林两人之语耳。石头既未必解,宝、林两人此刻 更自己亦不解,皆随口说出耳。若观者必欲要解,须自揣自身是宝、林之流,则洞然可解;若自料不是宝、林之流,则不必求解矣。”
不难发现,《红楼梦》中这些白描的艺术,都是胜过《金瓶梅》的所在。
有比较才有鉴别。《红楼梦》的语言艺术,委婉细腻,代表了我国古典小说语言艺术的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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