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里的羁旅

    翻越过重重高峰与道道关隘,劳伦斯和弗里达终于进入了阿尔卑斯山以南地区——目的地意大利已经遥遥在望。有一天,他们来到奥地利南部的特伦托,在街上看见一张加尔达湖的旅游海报,瞬间就为画中的美景所倾倒,于是两人当即买了一本意大利语词典,跳上火车赶赴行李的所在地里瓦。8月26日,他们顺利到达里瓦,为期三周的艰难征程终于划上了句号。然而,两人携带的23英镑旅费此时已只剩下了一英镑。他们在当地的廉价客栈租了个房间。因为手头实在拮据,两人只好用自带的酒精炉偷偷在屋里做饭。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无力支付低廉的房租,于是两周以后,只好搬出客栈、继续南下,到意大利北部的农村里寻找落脚的地方。劳伦斯四下打听,据说加尔达湖西岸倒是有座名叫加尔尼亚诺的小村,那里房租很低,又依山傍水,实为休养栖息的好所在,只可惜地处偏僻,且仅有水路相通。不过,穷途末路的劳伦斯和弗里达也顾不得这些了;他们只想尽快给自己找个安宁的爱巢,开始新的生活。于是,9月10日,两人满怀希望乘坐汽船来到了这里。加尔尼亚诺果然风光秀丽,近乎于天堂:湛蓝的加尔达湖近在眼前,巍峨的巴尔多山矗立在对岸,如此雪峰、大湖相映成趣,尽得自然之妙。因为月租只要3个基尼,于是他们便慨然在附近租下了一座花园别墅的一层。

    这座“宝琳宫”的主人名叫彼得罗,是个家道中落的乡绅。他贪婪、骄矜,可是面对世道的衰微却又无可奈何。夫人婕玛也是德国裔,比他年轻许多,可是,两人结婚多年并未生儿育女,感情上早已貌合神离。一条松弛的美国专利门弹簧、一扇怎么也合不拢的大门,不但暴露了旧世界面对现代文明入侵的窘境,同时也象征了两性关系的挑战与危机。尤其是意大利人对孩子的敬爱,在劳伦斯的眼里,几乎是一种倒错的阳具崇拜。在“柠檬园”一文里,劳伦斯几乎是跳跃性地联想到了所谓意大利之魂的问题。通过爬梳中世纪以降的精神史,比较欧陆南北的文化传统,他概括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无限观”:异教的(如意大利)和基督教的(如英国)。前者以米开朗基罗为典型,认为感官和肉体是可以自足的目标,强调感性体验的绝对性和神圣性。它标举绝对的自我意识,冀望在感官的极致满足中“出神入化”、达致无限自由的境界。而后者则以耶稣基督为代表,认为完满的无限与自由全在于“非我”,强调对自我的否定,主张摧毁私我的所谓神圣性。它标举大写的我,所以特别勉力于科技的发展与社会革新,冀望以此谋求最大范围的公益与慈善。根据劳伦斯的观察,南北欧正因为理路的不同,于是便发展出了迥异的社会与文化形态。而意大利若要去尽它那暗沉、阴郁的底色,就必先经过自我否定的洗礼。这将是个十分痛苦的过程,但劳伦斯认为,藉由圣灵的帮助,它可以突破自我,最终与基督教的无限观整合归一。

    劳伦斯出生于英国中部的矿区,从小就熏染了工业化的滚滚浓烟,对此他终生都深恶痛绝。相比之下,眼前的加尔达湖简直就像一片世外桃源:山明水秀,民风淳朴。然而,就在这貌似前工业化的旧世界里,在这人迹罕至的角落里,文明与传统似乎也露出了黄昏的微熹。曾几何时,山坡上的柠檬园是当地农民与乡绅(包括劳伦斯的房东彼得罗)的希望和骄傲,然而,当机器文明席卷全球的时候,农民渐渐远离家园,走进城里的工厂,开始为资本家卖命。于是,那些柠檬园不是永远地废弃,就是挂出了转让的牌子。劳伦斯看到,人们似乎不再珍惜和煦的南欧阳光,这上帝赐予意大利的特别赠礼。他忧心,意大利正在步英国的后尘,想要借助机器征服世界、实现自我,又或者是自我的迷失或毁灭。

    文明的黄昏不但降临到荒凉的山坡上,同时,也照进了所有村民的心里。劳伦斯在加尔尼亚诺居住了半年,他观察和结识了村里村外的各色人物。“纺妇与僧侣”或许是其中唯一能够置身世外的异数。教堂外面,高台上的老妪自顾自纺线,几乎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劳伦斯发现,“她像一块泥土,一块鲜活的石头,在高台上被晒得煞白。”她的世界里没有自我与他者的分别,一切通透澄明;现代人强烈的自我意识在她的世界里荡然无存。如果说纺妇的身上体现了矛盾的缺失,那么,两名僧侣则似乎在努力调和矛盾。他们徘徊在昼夜、昏晓之间,不偏不倚,中正允执,恰似夕阳里山顶那玫红的积雪,即代表无上的超越与恒常,又展露尘世的欢颜与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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