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与我们

    昆德拉很快就被中国人接受,成为时尚。东欧的当代文学和思想引起国人的关注,不再是只面对西方现代主义。有个时期,几乎言必称昆德拉,人们大都用存在主义的话语去解读他。暨南大学博士生李凤亮还编了一部有关昆德拉的资料集,题为《对话的灵光》。其中值得一提的是两个女性学者,一个是艾晓明,她最先编了一本评论昆德拉的书,自己还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乐黛云先生作的序。她后来对王小波的介绍和理解,其思想的底子也许就是那时打下的。另一个是崔卫平,她后来从昆德拉走向哈维尔,米奇尼克,对东欧的政治哲学作了介绍。目前,她俩都是在知识界很活跃的人物。昆德拉使许多中国人将目光转向东欧,这或许是当代思想史上值得记上一笔的事件,我们承认西方文化是主流,也承认这是事实,但我们不能忘却东欧和俄罗斯,毕竟是相似的土壤,相似的语境,面对无穷的长夜,我们中很多人也许都曾喊出过同样的心声。对于缺少本土思想资源的我们,东欧与俄罗斯的当代思考是一个蕴藏丰富的矿藏。

    有意思的是,与昆德拉相比,更早被介绍进来的索尔仁尼琴就没有得到如此青睐。我自己是很喜欢索的,他的制度性批判给二十世纪人类作了最有力的见证。但大多数中国作家不喜欢他,谈起来一脸轻蔑,认为索的东西不是文学,好像他们的玩意才算文学。我也常思考这种现象,觉得从时代来讲,原因可能有三:

    一,索是从社会学的角度,昆是从美学和心理学的角度,去描写他们所处的社会。而当时的背景是,美学热、文化热正方兴未艾。二,索有强烈的价值观,昆是解构价值,契合了国人想要逃避崇高的心理,崇高的美本不属于中国的传统文化,那是一种对抗。集体的创伤记忆犹在,人们不想再谈任何价值。三是由于文化移植的变异,西方文化本身就充满矛盾,加上中文的翻译和运用又有误读。前者如西方人也不太细分两种理性,两种民主,两种自由。昆德拉批评俄罗斯人的失衡,把情感上升为价值,导致了极权灾难。布罗茨基反驳说,这种灾难正是源于西欧的理性。两个大作家在那里鸡同鸭讲。后者如误译、误读。最大的误译是把昆德拉一个很重要的概念Kitsch译成“媚俗”,这个译法,恰与昆德拉的原意相反。媚俗这个中文词的意思是讨好世俗,从此举国开始谈媚俗,连手机里都储存了这个词。我觉得,很大程度上,正是误读造成了昆德拉的流行。

    把昆德拉看作是反媚俗,正是文化误读的结果。就像用存在主义来阐释昆德拉,想要在他的作品中寻找一个形而上的意义,而这恰是昆德拉所反讽的刻奇。其实昆德拉与存在主义毫不相干。加缪就曾说过,《局外人》的主人公有一种对绝对的激情,昆德拉显然是刚好相反。于是,我们看到,昆德拉在中国当下的语境中,变成了一个暧昧的存在。

    第二、昆德拉作品的基本主题

    迄今为止,人类一切精神活动和产品,都是为了解决人的必死性问题。金字塔墓穴里的壁画,康德的星空和道德律,其实都是指向不朽的观念。在此基础上,人于是建立起自己的意义世界。正如韦伯所说,人是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中的动物。任何存在都是有意义的,并且是可以发现的。

    比如,我们习惯用历史必然论来解释发生的事件,我认识一个年轻人,他外公是在文革中自杀的,但他不恨那个时代,他觉得从历史的进展看,这是可以理解的。对他来说,意义比人更重要。其实作为一个普通人,你以为你是谁?你根本没有创造历史,你只是承受历史。多年的教育,使我们每个人都能用一套历史必然性理论,把存在看成是合理的,而个人的价值却被泯灭了。

    再如,在对待顾城之死上,有些人同样采用了一种文学必然性,来为他辩解。但是,文学不是特权。按照常识,杀人就是杀人,没有任何崇高的形而上的理由。然而,人们往往就喜欢在意义领域寻求一个高于常识的判断。这,就是昆德拉的思考方向。他找到一个概念,用来指称这种人对意义世界的渴望,这个词即Kitsch,我把它译成“刻奇”。

    按照一种通行的说法,这个词源于十九世纪的德国。原义指保存下一些破烂,作为自己一生中某个事件的纪念。西文词典的解释是指那些拙劣的、造作的艺术作品。所以译成“媚俗”,用来指大众文化的品位,也未尝不可。在西方,刻奇一般是指中产阶级的现代性,中产阶级的艺术品位。美国抽象美术理论家格林伯格曾有一篇著名文章《刻奇与前卫》,就是用审美现代性来对抗中产阶级现代性。但这是西方语境的解释,今天国内使用这个词,也是西方意义上的,不是昆德拉意义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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