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稽故事无言的苦涩
从巴黎回国不到两周,昆德拉的小说原稿,也就接踵而至。为了寻找合适的译者,编辑部左右衡量,花费了不少心思,最后觉得,不二人选,还是翻译家马振骋先生。邀请八十高龄的马先生再次出马,不仅因为他译得又好又快,也因为昆德拉的《慢》,就是他翻译的。作者和译者是同龄人,在文学艺术上面,他们的心灵是相通的。而这部新小说无论在风格上,还是在结构方面,都带着鲜明滑稽模仿色彩的《慢》,有异曲同工之妙:故事的基本元素,来自从真实生活中的各色人等(失业的喜剧编剧和演员、生活重心失落的退休者,轻浮而夸夸其谈的好色之徒),以及日常的琐事和景象(女装时尚变化引起的色情幻想,对远去而淡漠的母爱的留恋,寡淡无味的庸常劳作和“有意义”事业追求的冲突,以及对特定时期政治人物和事件的评价)。随着情节推进,历史同现实相互交织,炫目的幻景若隐若现,以一种欢快、轻松而幽默的节奏,在刻意营造的戏剧氛围里,循序渐进,直至结局的大团圆。在简捷的叙事当中,作者故伎重演,借用意识流或者心理独白的手段,一再回到他惯常辨析的概念,间以引出新的质疑:生命、存在;遗忘,玩笑;个人,集体;意志,强权;现实,身份,意义;……如果对昆德拉足够熟悉,又能看出哪一个概念,不曾在他以往的笔端出现?概念是僵硬而且死板的,但因它们而出的故事,到了昆德拉的笔下,却永远是那么活泼,那么耐人寻味。
刚过春节,马先生译稿来了,争议、疑问,甚至不满,紧跟着也结伴而至:作品是不是过于短小了(连两百页都不到)?不少情节,换了别的作者,分明可以连篇累牍,铺陈出好几个篇章,——素材会不会太浪费了?为什么书中一些议论,比如对生命和存在的辩证关系分析,看上去是那么抽象;故事本身已足够引人思索,为何还要再列举那么多的问题(“……这样落下是什么朕兆呢?预示一个乌托邦的崩溃,此后再也没有其他的乌托邦?一个时代留不下一点痕迹?书籍与图画被抛向空中?欧洲再也不成为欧洲,还是今后再也没有人笑的笑话?”),而且什么答案也没有,甚至连答疑的线索也不提供。兴许可以来个标签,说它是一部问题之书,一个只问不答的小说,——作者只负责提问,其余的事情,就交给读者了。
不妨假设一下,面对质疑,昆德拉将作何反应。或许,他会微微一笑,抽出一册他的《小说的艺术》,翻到那篇“关于小说结构的对话”,从中找出他万变不离其宗的挡箭牌或辩护词:“(要把握‘现代世界中存在的复杂性’)简约的艺术在我眼中就成了一种必需。它要求:始终直入事物的心脏。……小说也是充斥了‘技巧’,有一大套的成规取代了作者在那里起作用:展现一个人物,描写一个领域,在一个历史环境中引入情节,用一些毫无意义的片段去填补人物生活中的时间;而每一个布景的转换都必须有新的展示、描绘、解释。我的命令也是‘雅那切克式’的:是小说摆脱技巧带来的机械性的一面,摆脱小说的长篇废话,让它更浓缩。”
毫无疑问,并非不能写长篇大论的小说,而是对没有叙事节制和缺乏结构平衡技巧的作品,昆德拉秉持决绝的否定态度。及至《庆祝无意义》问世,一个新的典范脱颖而出:清清爽爽的四个普通人(阿兰、拉蒙、夏尔和凯列班)、一个历史掌故(斯大林对部属的肆意耍弄)和三条此起彼伏的叙事线索(阿兰和母亲的情感纠葛;夏尔和凯列班以平常生活为虚拟舞台的假戏真做;拉蒙退休后的无聊遭际和波折)。小人物的忙碌和休闲,欢乐和忧惧,无可奈何的挣扎,还有滑稽而荒唐的结局,仿佛是在用一丝又一丝淡淡的愁绪,牵扯出无尽的苦涩,——“他们不放弃。他们要演戏。他们为生存而奋斗”。他们的哀愁,掩藏在带泪的笑声中。
孤立来看,每个故事都简洁无比。但经过用心设计,几个故事却又组成一幅画面华丽的微型长卷,好似一座曲折复杂的迷宫,又像一个变化层叠的万花筒:一旦脚步跨出,或者观察角度改换,扑面而来的景色,转瞬就会超出想象。昆德拉制造出来的离奇效果,完全容不得阅读者的仓促、鲁莽,和心不在焉。这是一部要求用心来读,甚至需要随手记下思索所得的小说。要走出昆德拉的叙事迷宫,一点也不像看上去那么省心和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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