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国土,血色之殇

    美国生理学教授、作家贾雷德·戴蒙德在其《枪炮、病菌与钢铁》中谈到,公元十世纪前后,北美曾出现过该地区最繁荣的印第安社会——密西西比文化——也就是《拾骨》的故事所在地。但随着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和欧洲人大量涌入,密西西比文化迅速瓦解凋零,这片土地遂以殖民、屠杀、暴力、压迫、种族主义贯穿历史始终,直至20世纪。人要在这片暗黑国土上生存和繁衍,就不得不在后代的基因中烙上殖民、屠杀、暴力、压迫、种族主义的印记。即使在结束了苦难历史的21世纪,这种基因作为一种生存本能,仍然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拾骨》中写到这样一个场景,荒木镇的老少居民为了对付平时的暴雨、停电、飓风、洪水之类的自然灾害,就如同在物质上囤积足够的食物和水那样,也在人性中储存着野蛮和暴力,公共医疗、救济、卫生、食品和安全保障在突发性灾难中全线崩溃,可以像“变现”那样用来应付丛林法则下的生存急需。

    因而,这本小说也与其他一些描写灾难的小说存在本质上的区别。如英国作家威廉·戈尔丁《蝇王》写核战争打响,在无人岛避难的一群小孩子从现代人蜕化到原始人,葡萄牙作家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写致盲白色瘟疫席卷全国又使人性中存在的恶大爆发。这两本小说都着眼于一场灾难之后人性和体制的失调和崩坏,作为寓言它们自有针对人类社会普适性的批判价值,但它们均存在着一种关于人性本恶的理念先行的味道,割裂了环境与人的历史性联系,或者,在这种历史联系上,它们的描述付之阙如,进而使文本变得抽象而不是可感。而在《拾骨》中,卡特里娜飓风只在最后两章出现,前十章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历史性联系,正是通过孩子们的斗狗、吵闹、打架,以及琪娜监守自盗偷袭自家养的母鸡,而母鸡则狡猾到把蛋生在人们找不到的旮旮旯旯等“闲笔”中表现出来的。

    于是,我们就可以理解《拾骨》中那么多同时融入了爱情与仇恨、性与暴力、创造与毁灭的辩证性的紧张对峙。我们也可以理解书中最大的隐喻,关于两个“母亲”的描述是如何使小说的张力绷紧到极致、又不至于彻底断线。其中一个“母亲”是以琪娜和卡特里娜飓风为代表的自然之母,这个母亲只信奉“自然选择”,没有任何人性色彩:“她是一位残忍的母亲,将我们的血肉骗去,却让我们活下来,让我们活得像刚出生的婴儿,赤裸迷茫……直到下一位嗜血的母亲伸出巨大而无情的双手,来到我们面前。”第二位“母亲”是孩子们的生母,只活在他们的记忆中,作为一个幕后的、人性的存在,将貌合神离的家人收掇在一块儿,维系着基本的也是残存的爱。此外,作者还引入希腊神话中的美狄亚作为自然之母的拟人化外延:美狄亚爱上并帮助伊阿宋夺取金羊毛,在遭到伊阿宋背叛后杀死与他生下的孩子后绝尘而去。《拾骨》人性之光的或明或暗,即在于作者笔下的人物都是这两个“母亲”的孩子,他们在两个母亲之间反复挣扎和徘徊,“我”受美狄亚故事的吸引进而计划杀死腹中的胎儿,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小说最虐心的情节。《拾骨》叙述角度疏离,语言冷峻、硬朗,其电报般的干脆、利落、简洁近似海明威,情感克制而不作多余的渲染,甚至时不时带点儿黑色幽默,又似科马克·麦卡锡。如果从表现内容来看,本书可归入以福克纳为代表的美国南方文学,只是在南方文学特有的溽热、黑暗、冷酷、狂乱之下,《拾骨》又多了一分难得的温馨。小说最后,一家人齐心协力战胜飓风存活了下来,我们可以预期,这片土地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也会把除暴力和血腥之外的爱与信任,作为烙上灵魂的基因遗传给它所养育的人,世世代代,永不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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