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什么事情都没有结论,唯独死亡是结论。然而死亡本身也许还需要一个结论。
母亲去世不久,圣诞节到了。家里收着一封寄给她的贺卡。信封带点淡淡的黄色,很温馨,上面写了寄信人的地址姓名,是她小时候的一位朋友。我把信封放在母亲的遗像前,没有拆开。几回想到应该去信通知一下,但一直没有写。虽然我也知道,这是很失礼的。
此其我想到阿尔贝·加缪的《局外人》,好像多少能理解主人公默尔索了。大家对他的印象总说是“冷漠无情”,也许并没有注意到,这是一篇默尔索的第一人称小说。作为不得不面对陌生听众的叙述者,也许他压根儿不愿意讲“今天,妈妈死了”这类事情。我是你们的“局外人”,因为你们不是我的“局内人”。强使之言,也只能如此。
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讲述的一个故事与此性质相当,虽然当事人的表现完全两样:
“阮籍遭母丧,在晋文王坐,进酒肉。司隶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丧显于公坐饮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风教。’文王曰:‘嗣宗毁顿如此,君不能共忧之,何谓?且有疾而饮酒食肉,固丧礼也。’籍饮啖不辍,神色自若。”
阮籍的举止有违理法,司马昭却不拘表象,看出他“毁顿如此”——也就是什么都顾不得了,理解自深。刘孝标注云:“《魏氏春秋》曰:‘籍性至孝,居丧,虽不率常礼,而毁机灭性。’”
《礼记·檀弓》讲了不少死了母亲的儿子的故事,多强调为遵守礼而克制情,只有两则例外,一是:
“乐正子春之母死,五日而不食。曰:‘吾悔之,自吾母而不得吾情,吾恶乎用吾情?’”
一是:“孔子之故人曰原壤,其母死,夫子助之沐椁。原壤登木曰:‘久矣予之不托于音也。’歌曰:‘狸首之斑然,执女手之卷然。’夫子为弗闻也者而过之。从者曰:‘子未可以已乎?’夫子曰:‘丘闻之:亲者毋失其为亲也,故者毋失其为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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