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可能是比较保守一点,但是“保守”不应该是一个完全妖魔化的词汇。到了1911年以后,林纾对共和国也想支持,但是后面争权夺利、不顾大局的情况让他太失望了,每一家都是在争夺权力,根本不考虑国家的利益。在这种情况下,他每年清明拜祭光绪,以此表现他对一个统一国家的渴望。我并不会称他“遗老”,根本不是的。他对很多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也有反思,有很多积极的意义。原来的中国近代政治思想史总是突出比如邹容、章太炎这些激进的人士,完全排斥与他们见解不同的人物,只留下卤莽灭裂的思想资源会导致资源的贫乏和社会的不稳定,要允许一些不那么激进的思想资源存在,以保护思想的生态。所以写林纾也是一种意愿,想重新来解释他,也可以理解为是翻案文章。 南都: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前面说的渐进主义的立场的? 陆建德:在一定程度上跟我读的英国文学有关系。读英国文学的人很少会成为一个极端激进主义者,我不大知道中国有没有,好像不大会有。我承认这是我的短处。比如钱锺书先生就会说“要跟人生讲和”,有的人喜欢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是普罗米修斯,我为大家”,“我是一个失意的英雄”,钱先生很不喜欢这种自以为是的情调,他劝那些人不要老是叫骂,还是得跟生活讲和。我看到钱先生的讽刺不免生出同感,可能是自己没什么出息,要敢于跟生活抗争才好。然而抗争是为了一个无私的目的,还是出于其他动机?英国文学不大相信刻意追求殉道的人,作家会对那些人的私心比较敏感,会怀疑他们是不是拿所谓的崇高事业为自己的虚荣心服务。假的殉道者在现实生活里经常看到,他们好像在扮演一个敢于牺牲自我的角色,实际上不是那么一回事,自我非常庞大。我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我宁可做一些专题的研究
南都:“要和人生讲和”似乎不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 陆建德:有的中国文人比较自恋,爱把自己跟社会对立起来,“卓尔不群”,“超然独处”,诸如此类自我欣赏的成语有一大堆。如果相信一己独好,世界整个都不好,那么你就不会用比较心平气和的眼睛来看周围的人和事,不会发现别人的长处,自己的短处。中国传统文学里常见这种态度,习惯于这种模式的自我表述,那么与人共同相处的能力也会显得差一些,政治能力也就萎顿了。对这样的现象要敢于揭示,对伟大的诗人,要敢于和他们对话,甚至是批评性的对话。中国社会到了晚清一盘散沙,显得不堪一击,原因很复杂,文人并不是没有责任。他们总是太把自己当回事,想把自己打扮起来,比喻成最好的东西,比如说梅兰竹菊四君子,其实往往把自己与道德理想等同起来了,归根结底还是在抱怨,谈自己如何美好,不受重用。我们应该有更强大的文化,更强大的人格,在这文化的共同体中,个人是群体里面的一员,而不是游离于群体之外一个哭哭啼啼的“孤魂”。 南都:从《破碎思想体系的残编》到《思想背后的利益》等几本书,都是你的文章结集,有不少长文涉及对重要作家思想家的整体把握和解读,思想密度很大。 陆建德:也不一定,所谓的“密度大”可能是思维不够严谨,或问题未能完全展开。有的作家、作品国内以前没人谈过,谈一谈还是有点意思。我回国后写的文章,比较零散,不成系统。我倒不是说一定要构筑体系才好,不是那个意思。有一个比较宽泛一点的主题也好,而我没有。这是缺憾。说来很羞愧,在英国文学方面,我除了博士论文没写过专著,现在有个艾略特戏剧研究方面的社科基金项目,给自己一点压力也好。 有人曾经跟我说,你要不要写一本8万字的英国文学史,字数再多一点也可以,我毫无信心,很多作品没有读过,怎么写?最终要用其他人写的英国文学史作为参照。书也许写出来了,但是作者的独到见解或贡献可能是非常有限的。于是我不敢答应。我宁可做一些专题的研究,写这样的文章也是接受挑战。这是为自己的散漫辩护,很要不得啊!《破碎思想体系的残编》这样的集子,回过头来看显得比较乱,书名有后现代的味道,没有一个特别明确的焦点。在外国文学这个领域,有不少学者实际上都做得比我出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和读书的方式,有时候跟性格也有关系,没有办法,最终是怎么样就怎么样。翻译和编辑的工作都做过一点,《艾略特文集》还算不错。最近几年在编杂志上费心多一些。 南都:如果以伯林的比喻,你觉得你是刺猬型的知识分子,还是狐狸型的? 陆建德:我没这么了不起,比什么都不合适。我仅仅是一个读书人而已,书读得也不是特别好。有时候我想,如果有一些新见就好,我希望能够不断提出一些挑战性的新问题,使得原本的思维定势能够稍微变一变,学术研究永远需要这种活力。在文学所里我无非承担了一些行政工作而已,能够为大家提供服务就提供服务,很多同事的学问都做得很好,能与他们共事确实是值得骄傲的。 南都:你觉得做学术一个比较理想的境界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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