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心抑志,忍尤攘垢

    而这种意识形态的哲学基础,则是近代主体主义哲学(唯理论、经验论和先验哲学)。无论是契约论、个人主义,还是功利主义和市民社会理论,其哲学基础都是作为主体的人。马克思通过接近黑格尔进而批判人道主义,“是因为他拒绝一切关于开端和主体的哲学,不管是理性主义、经验主义还是先验哲学,是因为他批判‘我思’、感觉论经验主义主体和先验主体,因而也是因为他批判知识论的观念。马克思接近黑格尔,是因为他批判法律主体和社会契约,是因为他批判道德主体,简言之,批判一切关于主体的哲学意识形态。”(见阿尔都塞:《在哲学中成为马克思主义者容易吗?》)通过批判和否定主体哲学,马克思也彻底否定了人道主义作为哲学的合法性。

    阿尔都塞强调马克思对人道主义的批判,不是为了所谓“马克思学”的学究目的,而是为了现实的要求。他之所以反对“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是因为它有可能把马克思主义理论僭越解释为一种双重无能,从而具有双重危险。“无能一方面是不能思考马克思主义的特殊性,危险一方面是把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特殊性混同于前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解释的修正主义的危险。”这种无能和危险在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仍然可以在某些自称是马克思主义者的人那里看到。在这些人那里,作为现代性批判理论的马克思主义,变成了一种无害的现代性理论。马克思主义的彻底批判特征不见了,成为一种可以与其他理论混为一谈,或用其他哲学来解释的哲学。批判变成了“对话”,哲学变成了意识形态。这种无能必然与另一种无能联系在一起,就是不能解决时代提出的真正问题,或是仅仅以意识形态的虚假“解决”把这些问题掩盖起来。这也是今天某种“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特征。

    阿尔都塞本人反对人道主义,不是反对在生活中把人道主义付诸实施,更不是主张斯大林主义。他认为:“共产党人认真地研究人道主义愿望的真实意义,研究这一实际概念所指出的现实,这肯定是完全必要的。”但是,不能用“异化”或“个人崇拜”这样的概念来掩盖苏联和社会主义运动中的制度性和结构性问题。社会主义国家所应实行的政治生活、经济生活和意识形态生活的新的组织形式,是不能用异化、分裂、拜物教、整体的人这样的人的哲学概念来提出和回答的。他提醒人们:“我们不应忘记,区分意识形态和科学理论的界线早在一百二十年前已被马克思所跨越;这一伟大创举和伟大发现已记录在他的著作之中,已被纳入一种认识的概念体系之中,在这种认识的作用下,世界的面目和历史的面目已逐渐有了改变。我们时刻不能和不应放弃这一不可替代的成果和理论宝藏,它的丰富蕴藏我们至今远没有完全用完。……不能为了解释当代世界所发生的事情,为了扩大和加强社会主义基础和在政治上及意识形态上实行必要的变通,使我们退回到已得成果的此岸,退回到区分意识形态和科学的这条还不确定的界线。”今天某些“左派”却想要退回那条界线之内。

    阿尔都塞绝不是马克思主义的原教旨主义者。他不断强调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根本就没有完成,无论马克思本人,还是恩格斯和列宁,都没有写出马克思主义哲学。这是一个需要去努力实现的目标。所以他从来就反对对马克思的文本“咬文嚼字”,抱住本本不放,相反,他始终从当代问题出发来阐发马克思主义,以至于不少人认为,与其说他是马克思主义的卫道士,不如说他是马克思主义的背叛者。他是创造性地阐发马克思主义,而不是教条地重复一些祖传教义,或随心所欲地篡改马克思主义。对于教条的马克思主义,他的确是背叛者;但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他是一个真正的建设者。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看。阿尔都塞巴黎高师的前辈学长雷蒙·阿隆“出于好奇”,对阿尔都塞研究有年,最后写了一本关于阿尔都塞的马克思主义的小册子《从一个神圣家族到另一个神圣家族》,没有得到阿尔都塞及其追随者的理会,很是不爽。因而他的《回忆录》在简单分析了阿尔都塞哲学后得出结论说:“我得承认,在阿尔都塞的思想中,我没有看出有任何独到之处,他根本不配称为‘大哲学家’。”并说阿尔都塞把人引向一种繁琐哲学,“实际上是在冒充博学和假结构主义认识论的掩盖下的一种马克思列宁主义经院哲学”。看来阿尔都塞没有理会他是对的,因为他根本没有很好地去理解产生阿尔都塞哲学的历史问题,因而只是把他的意图泛泛理解为“要对马克思的思想进行再探索,或者说采取更为准确的方法,在马克思主义的总纲目中,创立一种初步的或不十分明确的哲学”。他从学术工业产物的马克思学出发理解他的“认识论决裂”的概念,指出马克思的成熟著作中仍然有黑格尔的影响,从而得出“认识论决裂作为历史论证是站不住脚的”结论,却根本不明白“认识论决裂”说的是什么。他一方面赞赏阿尔都塞同大学中的本本主义保持距离,另一方面却用本本主义来要求阿尔都塞。他用经验主义的实证社会学和实证历史学的要求来判断一种哲学,自然会对这种主张从抽象到具体,对经验主义和实证主义持批判态度的哲学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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