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我而言,这次见面中最奇妙的事情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根本就是个恶棍,腐败渎职、寡廉鲜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是一个搜括的高手,通过极其恶劣的手段掠夺了大量财富。他是个虚伪、残忍、报复心强、行贿受贿的人,中国沦落到他所悲叹的地步,他本人也难辞其咎。然而,当他拿起一只青色小花瓶时,他的手指微曲,带着一种迷人的温情,忧郁的目光仿佛在轻轻地抚摸,他的双唇微微张开,似乎发出一声充满欲望的叹息。
当然,由于他对英国同胞的性格更加熟悉,也就形神毕肖地描画出一幅幅讽刺性肖像来。那位有“社会主义者”之称的亨德森,初来中国时不忍心坐黄包车,这有违他关于个人尊严的思想,因为黄包车夫也是人,一个兄弟,但他骨子里有着种族歧视,“你不必去关心中国人,你明白,我们在这儿是因为他们害怕我们。我们是统治的民族。”他因车夫错过了拐弯而勃然大怒,高声咒骂之间还往车夫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那位斯特韦尔德先生形象威严、关切荣誉,但每当他年轻的太太新找了个情人,他就要求岳父母给他足够的一笔线,以补偿他名声和荣誉受到的伤害。毛姆说,“德?斯特韦尔德先生已然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但在他妻子达到守教规的年龄之前,他无疑会成为一个富翁。” 毛姆是个人性的观察者和批判者,但不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他描写那些常年累月行走在中国大地上的挑着重担的苦力,不再是悠然地欣赏这样的图景,因为“他们的劳苦让你心中觉得沉重,你充满怜悯之情却又爱莫能助”。他引了庄子一段话并感叹:“在中国驮负重担的不是牲畜,而是活生生的人啊!”中国人的劳苦、坚韧,与自然和生活的艰难抗争让毛姆为之震撼和感动,他描写弓着腰拉纤和在码头扛大包的苦力:
他们都赤着脚,光着上身;他们汗流满面;他们的号子是痛苦的呻吟,是绝望的叹息,是揪心的呼喊。这声音几乎不是人发出的,那是灵魂在无边的苦海中的、有节奏的呼号,它的最后一个音符是人性最沉痛的啜泣。生活实在是太艰难了、太残酷了,这是他们最后的绝望的抗议,这就是江中号子。
这决不是文人的娇情,而是深挚的情怀,至今读来仍为之动容。 毛姆说他希望《在中国屏风上》一书可以给英国读者提供他所看到的中国的一幅真实生动的图画,有助于他们自己对中国的想象。其实,毛姆描绘的这一幅真实生动的图画,也有助于今天的中国读者,尤其是年轻的读者对二十世纪的中国的想象,因为这样的一个中国多少也是屏风上的景象了。 《在中国屏风上》上世纪四十年代已有中译,但不知是否是全译,八十年代中期湖南人民出版社出了新译本,不过读后觉得不甚理想,当然,理想的译本也许只是一种理想。我的这个译本多半也是一个“背叛者”,但还是要感谢江苏人民出版社,感谢钱林森教授三年来的苦心与付出,使它虽有波折但最终得以出版,这应了一句话:“每一本书都有它自己的命运”。
2006年3月于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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