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视域中的屏风掠影

    这声音几乎不是人发出的,那是灵魂在无边苦海中有节奏的呼号,它的最后一个音符是人性最沉痛的啜泣。

    英国著名作家毛姆的《在中国屏风上》不算是深刻的中国观察,毕竟,他于1919年至1920年顺长江溯游而上的游历只有几个月的光景,对于中国这个如此幅员辽阔的国家,恐怕没有任何人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形成多么深邃的认知。毛姆很知趣地将自己的这一系列游历文章命名为“在中国屏风上”,就意味着他知晓自己的“他者”眼光,以及不可避免的书写平面化,但他肯记录这五十多则短章,表明他对自己游历的这片异域土地的浓厚兴趣和关注,而且是以一种善意的姿态。对现时的中国读者而言,读一位名家对近百年前中国的素描式书写,既是借助他者的视域看那一段历史中的中国,更可体味这一扇中国屏风为何会呈现如此的形态。

    毛姆本是一位小说家,但《在中国屏风上》一书却是一组速写,“一组中国之行的叙事”、“我从中发现了一种新鲜感,那些文字是在我记忆鲜活的时候记下来的,而如果我将它们精心加工成一个故事,这种感觉就会不复存在”。毛姆忠实于自己的感觉,也说明他对自己作家身份的尊重,他不是一个肤浅懵懂的游客,也不是趾高气扬的殖民者,而是好奇的、富有同情心的观察者。于是,在他的眼中与笔下,不仅有“巨大、雄伟、令人敬畏的中国长城”,奔流不息的长江,变化多端的山川景物,更有辛苦劳作的苦力,幽静的鸦片烟馆,凋敝破败的山城,以及通晓中西文化却扎着一根长辫子的中国学者,有良好的鉴赏力同时贪污巨万的内阁官员,研究比较文学、视野却颇为狭窄的大学教授。

    在毛姆的速写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形象是一种多元的、复杂的交织,毛姆眼中的中国与想像中的中国并行不悖,奇异地共存共生。如在街市上,“一匹毛色光洁的骡子,拉着一辆北京来的轿车缓缓而行”,对本地人看来无甚新鲜,但在毛姆的遐想中,车中坐的或许是一要去拜访友人的饱学之士,要与友人“共同追忆那一去不返的唐宋盛世”,或许是一位歌女去赴宴,“与那些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们雅致地酬答”,“北京轿车似乎载着所有东方的神秘,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中”。如此的中国形象显然并非仅仅是毛姆一时一地所见可构筑,而是西方在过往的几个世纪中对中国的文化想像的微妙折射。神秘、异域风情、有着辉煌文明等标签,不可避免地影响着毛姆看中国的眼光,在寻常可见的事物之上加诸遥远的文化传统的印记。

    但毛姆所游历的上世纪初中国现实的凋敝与残酷,不可能为一个忠实的记录者所忽略。毛姆沿江而上,看到拉船的纤夫们的艰苦,他们在举步维艰中发出号子,“这声音几乎不是人发出的,那是灵魂在无边苦海中有节奏的呼号,它的最后一个音符是人性最沉痛的啜泣”。他路过的山城,“街上是苦力与轿夫粗哑的喊声;还有乞丐纠缠不休的哀诉,他们肢体残废,生着恶疾,衣衫褴褛,真是一幅人类的讽刺性漫画”。有着人道主义关怀思想的毛姆记录下了所闻所见,大约那个想像中的神秘古国与眼前的残酷碎片之错织,使其内心充满了迷惑,由此生出另一种误读。如他参观鸦片烟馆,认为“这地方真令人愉快,它令我想起柏林那些我最喜欢的小酒馆,每天晚上,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常在那里享受安逸的时光”。这是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想像的错位,停留于表象,无法深入肌理。但我们也可以体会出,毛姆的书写尽管时有谬误,但仍是善意的,算不上到位,却是尽力理解,并映射出他对这个东方古国残留文明及教化小心翼翼的捕捉。

    毛姆在书中也将相当的篇幅给了在华的英国同胞们,而且并未吝惜其讽刺的笔墨,活生生勾勒出那种种嘴脸来。如骄傲于在中国生活五年却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说的商行大班,自信屋子里没有一件中国货的洋行老板,声称关怀劳苦大众的大人物毫不犹豫地猛踢车夫,愤怒于英国女人嫁给中国人的领事,靠妻子出轨收取岳父补偿金致富的精明商人等等,可以说,这是“中国屏风”的另一面,与中国的风土故事相得益彰,共同构成在他者的视域中,叙事如何生成,及与自我的镜像如何互补,以获得生活的全貌。

    毛姆的中国叙事已过去近百年,不管是那段遥远的岁月,抑或来自域外的讲述,对我们而言,似是双重的陌生。然而陌生未尝不能带来有益的新奇,让我们重新审视自己的历史,关照他人的眼光,或许能够获得新的视角,以及新的认知。毕竟,即使是平面化的时世掠影,也包含着丰袤的文化意味,供多元的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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