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哲学”,是李泽厚对历史唯物主义的通俗表述。他讲的“吃饭”,不仅是指“食”,而是指“衣食住行”这一人类物质性生活整体。所谓“历史本体论”,便是指“衣食住行”乃是历史最根本的基础。有了这个基础,才有文化、思想、情感、意识形态等,历史唯物主义原理永远不会过时。泽厚兄认为。人是历史的存在,也可以说是以衣食住行为根本并不断改善的存在。人的嘴巴有两个功能,一是吃饭,二是说话。也就是争取“吃”的权利和“说”的权利。首先,吃不饱饭要喊要说话,这是非常必要非常重要的。吃饱了饭便更要说话,也就是更有底气说话,更有力量说话;但这说话并不是跟着某些人唱革命高调或唱平等高调。文化大革命时,革命调子唱得最高,但肚子最饿。大跃进时期,什么调子都高,结果饿死的人最多。现在也有人继续唱高调,这些高调者是不是还要回到吃不饱的文革时代或大跃进的时代呢?
中国的民间智慧早已揭示:“民以食为天”,吃饭乃是天大的事,可是,自鸣清高的知识人却不屑一顾,似乎不值一谈,而我们在《告别革命》的对话中则郑重地又作一番阐释。关于“吃饭哲学”,笔者有幸听到李泽厚先生多次谈论,其要义有下列三点:(一)“吃饭”是为了活着,即为了创造生存前提;(二)活着并不仅是为了吃饭。因此有了饭吃之后,活的意义便成了一个问题。既然活着不是为了吃饭,那么到底为什么还要活?对于这个问题,各人有各人的回答,有的为自己的名利而活,有的为子孙的幸福而活,有的为国家的强大而活,有的为上帝而活,有的为“主义”而活,等等。活的意义必须自己去选择去确定,不能由他人规定与确定;(三)当不能吃饱饭时,个人为自身活着与亲者活着而作的努力,也仍然很有意义。以这三条“吃饭哲学”原则阅读章小东的“吃饭小说”,便能明白故事叙述者为什么为吃饭如此打拼,又为什么有了饭吃之后又感到饭的“无味”?人毕竟是人,人的肚子害怕被饥饿所折磨,而人的脑子则害怕被空虚所盘踞。是肚子重要,还是脑子重要,其实两者没有轻重之分,只有先后之分。人首先要衣食住行,然后才有思想、文化、情感等等,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演说,道破了马克思思想体系的第一基石和第一贡献乃是揭示这一“先后”的真理。因此,在讲述情感是最后的实在时(参见李泽厚《我的哲学提纲》),应当补充说,这实在的背后还有一个更根本的基础,那就是人类的生存与延续。换句话说,是“情本体”的背后还有一个更深刻的存在,那就是“生存本体”。
以往(出国之前就开始了)李泽厚先生讲“本体”这一大概念时,只讲“工具本体”与“心理本体”,两者都是历史的产物。出国后,李泽厚又讲“情本体”,其实,情本体也属于心理本体。现在谈论李泽厚的文章罗列太多“本体”,甚至还出现“度本体”,但“度”只是带有本体性的实践活动,并非就是本体。而情本体也不仅是世俗生活中那种情感,它又包括规范和塑造一代代人的心理形式。道德之所以具有绝对性,正是它包含着永恒意义的心理形式。立德,便是建立绝对心理形式。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首先是立德,即首先是建立超功利的绝对道德形式。这种形式,正是中国的“上帝”。但不管是“情”,是“心理”,是“道德”,是“意义”,它们又都依赖一个更根本的基础,这就是“生存本体”,所以李泽厚先生近年来一再讲述“历史本体论”和“人类学历史本体论”。道德不是物质问题,而是文化问题,它相对“吃饭”(衣食住行),具有很重要的独立性,但它的内容即伦理又与人类具体的生存条件即时代有关,道德的改进需要历史条件。西方到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妇女才赢得选举权,到了本世纪,黑人才可能当选总统。奥巴马也是历史的产物,而这里又都是经过许多人不断的艰苦奋斗才取得的,这种种奋斗也构成了“活着为什么”的意义。
章小东《吃饭》小说的精神内涵,其价值正是她在有意无意中捕捉到人类的终极本体。李泽厚肯定这部小说,恐怕也正是他说的“情本体”不再是被人们所误解的那种抽象的框架,而是紧密地与人的生存(日常生活)联系起来,小说中所展示的生活细节,本身就是价值,它处处都在证明,情背后是一个更根本的绝对性存在,是一个“人首先要吃饭”的真理。 二〇一二年五月六日于美国科罗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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