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与小说中的多重气质
马基雅维利喜剧里,那些关于爱情的缤纷计谋、真假情感、火树银花的修辞,多少让人猜想:哪些透露了剧作家的个人性格?哪些甚至可以和他本人的经历对照?他会怎样应对情爱的纠纷?……也许有一份关键文献可以参考,那就是最能透露人的心曲和性格的书信。马基雅维利长期和他的朋友、驻罗马教廷的大使弗朗切斯科·韦托里通信,那些闪耀着理想、感情、人性的信件,有一定的自白性质,有助于我们窥见他的生活和思想。当然,批评家警告,不可带有浪漫幻想,切不可真以为书信是可靠的心灵的窗口。
1514年间(书信编号228-231),韦托里为一位少女科丝坦扎倾倒,日思夜想,“听任自己被欲望征服是一件多么可耻的事情啊”,“我正竭尽全力地抗拒爱情”。于是询问他的朋友尼科洛,这种情况,以他的恋爱经验,是要克制还是放任?
马基雅维利回信了,诙谐地引用一串喜剧台词和神话典故,嘲笑韦托里内心的天人交战。针对韦托里抛给自己的问题,他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番,他如何被“爱神”一再伤害创痛巨深,却依然百折不回以苦为乐:
我任爱神恣意而为,我追随他穿过高山、溪谷、森林、平原;我发现我要是善待他,他就会给我更多欢乐。因此,请卸下包袱,扯掉笼头,闭上眼睛,说:爱神啊!往前走吧,带我向前走;若结果美好,愿你受到赞美,若结果不妙,愿你受到责备;我不过是你的奴隶。你折磨我,不会多得什么,反而会吃亏,因为你是在折腾你自己的东西。
他给出的明确意见是:
您应该纵情享受爱情,有花堪折直须折。若事情依然如您所写的那般,那我羡慕您甚于羡慕英国国王。请您追随命运之星的指引,不要把好事错过了,哪怕只错过一点点。我现在认为,过去一直认为,将来还会认为,薄伽丘说得对:做了再后悔总比后悔不做好。
1515年1月31日(书信247),马基雅维利形容自己束手就缚,任凭自己处于爱情的捆绑之中:
束缚着我的镣铐是如此坚固,以致我对自由已完全不敢奢望,以致我无力想象以任何方式解除束缚;即使命运或别种人定的计策可以向我开启一条脱离镣铐之路,我或许也不愿意沿之走下去。
这些真实的信件里可以看到他喜剧的影子。承认肉欲,也就是承认人性,承认强健的生命意志以及对生命里美好事物的正当享受。
值得注意的是这封信里的下面一段话,常被评论者引用:
任何人要是看到我们的书信,我敬爱的同道啊,看到它们的丰富多姿,必定会大为惊讶。乍一看,我们似乎都是严肃的人,注意力完全集中于重大事务,头脑中流过的任何想法,无不关乎庄重、笃实。不过翻到下一页,读者就会发现,我们——仍是同一个我们——猥琐、轻浮、好色,专爱干些荒诞不经的事。
他的书信主要篇目是严肃的,其实不常涉及情爱,唯一不堪的篇目大概只有遇到妓女的一桩怪事(书信178)。但他正视自己的多重性格,为多变而辩护:“在我看来是值得称道的,因为我们是在效法自然,多变的自然。任何效法自然的人都不应当受到非难”(书信247)。
马基雅维利的喜剧很有薄伽丘的风情,可惜他未能写出一百个短篇故事,仅仅创作了《贝尔法哥》,也是名篇。《贝尔法哥》写于1520年左右,民间传统和喜剧精神十足,后半部分“驱魔”有印度故事来源。作家发挥他的政治家天分,构想出了一个高度理性的地狱里的官僚体系。地狱冤魂们认为,“男人娶老婆就会下地狱”,引发了一场地府里的民主会议,魔鬼王以君主风范说一番长篇宏论。起草了无数政府文件的马基雅维利,这类官文直奔腕下。之后是魔鬼长贝尔法哥受命来到人间,以十年为期,体会婚姻的滋味。出地狱时有规定:既然化身为人,就屈从于人的七情六欲,和人一样经受考验。
他编故事时也毫不客气地嘲笑他的故乡:佛罗伦萨是信贷资本之都,吸引了魔鬼从地狱里来安家,但魔鬼也奈何不了这个城市的浮华风气,生生地走上自我毁灭之路。他刻画了一个富裕青年如何一步步走向财困、破产、负债、被债主追捕;一个女人如何生活奢靡、作威作福,使得丈夫倾家荡产亡命天涯。《贝尔法哥》拿婚姻和女性开玩笑,但所描写的不事实务、家产败落的过程,写进了政治家马基雅维利对没有根基的繁华的反省、对上层社会竞事奢华失去进取精神的批判。
《马基雅维利全集 戏剧·诗歌·散文》(即将由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出版)中的篇目基本作于马基雅维利1512年11月7日被迫离职之后。共和国的覆灭只是一场序幕,之后的佛罗伦萨几经权力角逐、外来军事干涉、宗教狂热、暴政、围城、经济危困。在隐退农庄期间,马基雅维利写了政治思想史上划时代的《君主论》,以一个爱国者的身份自信地说:“十五年来我既没有睡大觉,也没有混日子,而是一直在钻研治国的技艺……像我这样一个四十三年来一直保持诚实的好人,是不会改变自己的本性的”(书信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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