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基雅维利的文学才情

    1513年,44岁的马基雅维利出狱后回到父亲留下的农庄,过上著名的乡村赋闲生活——白天捕鸟、砍柴、读情诗、去酒馆喝酒找热闹、和俗人打牌甚至打架,晚上回家庄严肃穆读古人书,自言夜晚一人读书,和古人晤对,忘记了烦忧和死亡。这成了他的文学创作的爆发期。他当年出仕之时也曾抱怨辛苦、低薪、远别离、弱国无外交,但此时被贬到乡间,报国无门,怨愤无奈之情可想见。

    政治家被迫在闲暇中从事文学,这有很多先例,比如但丁迟至1310年45岁时在流亡中开始写《神曲》,如果不是在政治斗争中失败被逐,但丁可能没有时间和强烈的动力创作。马基雅维利与之相似,在失势后才有闲暇执笔写作。“空虚的想法”排遣了忧愁,戏剧的巧思征服了观众,文学以略为苦涩的形式给人以报偿。这也成全了他,将积累的政治智慧和人性观察注入史著、政论、兵书中。这也是流亡者的胜利复仇了。

    戏剧中的黑色幽默

    马基雅维利初涉文学创作可能和戏剧有关。1490年代他将古罗马泰伦提乌斯的剧本《安德罗斯女子》译为意大利文,后于1517-1520年期间修订刊印。他可能还翻译了普劳图斯的剧本《一坛金子》,今不存。他的喜剧《曼陀罗》、《克莉齐娅》,表现出了鲜明的文艺复兴时代特色,即古典文学的复兴。

    他的两部剧演出都很成功,《曼陀罗》在佛罗伦萨、罗马、威尼斯等地演出多次,尤其为他赢得了声誉。不过马基雅维利的戏剧本质上仍是文人剧,内涵丰富,有匠心独运的构思,也适宜印刷阅读。

    即使马基雅维利不以政论和史著闻名,《曼陀罗》仍然会是文学史上名作。多数学者认为《曼陀罗》于1518年狂欢节期间初演。1518年10月第一次刊印,题为《卡利马科和卢克蕾佳的喜剧》,应该是出版商所拟,俨然把两位青年男女塑造成一对找到了真爱的佳偶。马基雅维利1520年4月20日致圭恰迪尼的信提到剧本《尼恰老爷》,尼恰老爷也就是剧中自命不凡却上当受骗的丈夫,这种以滑稽人物为题的方式也很常见。1524年印了第三版,标题才定为《曼陀罗》。这个标题非常不俗,透露了全剧情节的关键——生育力。尼恰老爷和美丽的妻子苦于婚后无子,为了生儿育女而双双妥协,才有了卡里马科一干人的计谋。曼陀罗根茎状如人形,在民间百科知识里被附会了各种传闻。曼陀罗被用为昏睡药,见于阿普列乌斯《金驴记》第10章,老医生察觉了来找他买毒药的人有蹊跷,谨慎地配了昏睡药,避免了孩子被害;另有一种植物学、博物学传统,将曼陀罗和刺激情欲联系在一起,认为曼陀罗能催情,也有毒性,民间发展出曼陀罗调配的“爱的药方”和符咒。马基雅维利是熟悉以上典故和传说的,但另辟蹊径,想出了新奇的情节:女子服用曼陀罗根茎可以治疗不孕,但第一个和她交合的男子会被毒死,需要找一位替死鬼拔毒。卡里马科原本打算采用传统的求爱方式,在人多混杂的地方伺机求见;但舍弃常规,以独门的医药知识为幌子,终于大获成功。

    这部黑色喜剧展示了马基雅维利式主人公的出奇制胜和不择手段。结构紧密,剧情出人意表,有一些诡异的转折。昏聩的丈夫、贪财的修士、狡猾的食客,都是传统的喜剧类型,但《曼陀罗》剧中人物别有一层深度,超越了范型。《曼陀罗》的序幕点出,本剧是一场智力的对决,“一个不机灵的医生……一个精于骗人的食客”,他们将演绎一桩趣事,给观众以娱乐(badalucco,这个词马基雅维利曾在书信224用来指乡下隐居时的捕鸟活动)。引诱有夫之妇,在中世纪故事(fabliaux)和文艺复兴小说(novelle)里已司空见惯,薄伽丘《十日谈》里的通奸有假扮天使的、有以驱魔为名的,亵渎神圣,不一而足。但《曼陀罗》的特别之处、有着“政治”特点的是:剧中人从头到尾采取了说服手段,敢于让“名”和“实”分离。修辞工具发挥了魔力,拉拢了卢克蕾佳的母亲,也诱使尼恰老爷、卢克蕾佳各自应允这个实验。母亲劝女儿说,如果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她就没有地位,一无所有——这是重要的社会背景,透露出女性经济地位低下的现实。提莫窦修士更是振振有词,用趋利避害的功利观念宽慰卢克蕾佳,“不能因为怕坏处就把好处也放过”,并混淆概念说,“犯罪的是意愿,而不是身体”,用神学上的犯罪意志和犯罪行为来巧辩,文过饰非。提莫窦修士的形象吸收了中世纪的反教士讽刺文学,他背后有一个历史悠久的文学形象系谱。卢克蕾佳是贞洁女子,为了经济上自保,不得已从权牺牲名节。尼恰老爷是个乡气的轻信的老头,也同意了妻子和人同床。从法理上说,以夫妇一致同意为基础的婚姻合法性一下陷入非常荒谬的境地,令基督教婚姻道德极为难堪。另一部戏剧《克莉齐娅》的故事发生于1506年,比《曼陀罗》的故事晚两年,里面交代卢克蕾佳已经怀孕,还赞美了提莫窦修士,完美地补上了一笔,听上去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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