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有个人写了一首四百行的长诗,叫《自己的写照》,他就是我们复旦大学外文系的教授孙大雨。这首诗写的是1930年代的纽约,混乱和现代文明的巨大活力联系在一起,写得和艾略特太像太像了。这首诗出现得太早,所以被埋没是很正常的事情。
接下来,1931年,徐志摩在北京大学上英诗课,讲的是浪漫主义,特别是讲雪莱,底下的一个学生,卞之琳,他的感觉是,“天花乱坠,天马行空”。这门课没上完徐志摩就出事了,然后代替他上这门课的是叶公超,讲的和徐志摩完全两样,他讲艾略特、奥登这样英美的现代诗,对卞之琳的启蒙太大了。另外一个和卞之琳差不多的同时期的例子是赵萝蕤,他是在清华大学外文研究所读研究生,听到美国老师罗伯特温德详细地讲《荒原》。后来戴望舒请赵萝蕤翻译《荒原》,他的注释用的完全是在课堂上听来的注释,这本书1937年抗战爆发前出版。
像卞之琳、赵萝蕤这种孤零零的个人经验,再往后就变成一个群体的东西,就是西南联大时期。那个时候有一个英国诗人,又是一个新锐的批评家——威廉·燕卜孙,他开当代英诗课,完全不讲文学史、源流,他直接给学生诗歌的文本。一开始学生抱怨说这实在太难了,可是后来他们回忆,这样硬碰硬的,一句一句去读的东西,对他们的影响才最大。这些学生后来都是鼎鼎大名的,王佐良,穆旦等等,那个时候他们最喜欢的两个诗人,一个是艾略特,一个是奥登。
艾略特对中国诗歌最落实的影响,其实是表现在穆旦的创作上。而穆旦的诗又不是模仿,而完全是中国的现实,中国的痛苦,中国知识分子那种既折磨人又被人折磨的痛苦。
拿艾略特的诗歌和穆旦的诗歌直接比较,不一定有什么关系,但是他们有更根本的一致,简直令人惊讶。七十年代,东方歌舞团的一个人写信向穆旦请教怎样写诗,他偶尔找到穆旦四十年代的诗却读不懂。穆旦就解释,写诗,第一,不能用现实的材料,第二,要用非诗意的诗句、意向、句子来写你个人的经验。为什么?因为我们过的是完全没有诗意的日子,所以要用完全没有诗意的句子把这种经验表达出来,转化成诗。1950年,艾略特有一个演讲,叫做《但丁对于我》。他说诗人的任务就是从未曾开发的,缺乏诗意的资源里创作诗歌,诗人的职业要求他把缺乏诗意的东西变成诗。这和穆旦所说的东西完全是一样的。1970年代的穆旦不可能读到艾略特的这个东西。
这套书其实承载着好几代中国人的记忆,是一个历史的积层。八十年代,哪一个文学青年不沉迷于艾略特?那时袁可嘉编的《外国现代文学作品选》是怎么卖的呢?装一大卡车拉到复旦食堂,中午吃饭的人一轮一轮的围在外面来抢购。袁可嘉——穆旦的同学,选了艾略特的两首诗,一首是《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一首是《荒原》,前者是穆旦的译文,后者是赵萝蕤的译文。如果我来编,我会有一个更平衡的选择,比如《普鲁弗洛克》一定会用穆旦的,《荒原》一定会用赵萝蕤的。
赵武平:穆旦的版权现在都在人民文学,不是想用就用的,当然也不排除我和主编交流不够。
严锋:信达雅的标准在诗歌翻译上,比重可能和别的不一样。穆旦先生的翻译,有时比较偏意译,有时甚至可能有一些误译。汤永宽先生呢,总的来讲比他准确,但是准确在诗歌上不一定是最好的,准确可能是有代价的,而诗化也是有代价的。这里面就看取舍。另外一个问题,诗歌的翻译没有绝对好坏,很多人觉得某个译本好,可能是最先看了那个译本。
艾略特还有一点值得关注,就是他对流行文化的意义。比如说他的《猫》,改编成音乐剧,很流行。另外在流行歌曲当中,会引用他的诗,像鲍勃·迪伦就特别喜欢艾略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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