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上所述,格非所谓的“失败者”,其实是真正的成功者。但这并非根据现实的逻辑,而是由于作者作为上帝,行使着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强大文艺尺度,顺者昌、逆者亡。 表面上,小说似乎试图消解乌托邦的理想,以接近现实。而实际上,作者暗中营造了另一个以文艺尺度作为主宰的乌托邦。但这个乌托邦毕竟是过时的幻影,八十年代的文艺黄金时期已然逝去。所以,小说中充满了对“旧”的缅怀、对“新”的恐惧。冯延鹤把他不喜欢的人一律称为“新人”,谭端午也拒绝跟随时代前进。这造成了整篇小说的错位和割裂:前台展现了最现代、新潮的物质条件,纸醉金迷;后台却隐藏着八十年代的文艺价值尺度。作者用最新的外衣包裹起来的,是一颗陈旧的心脏。 三、“寄生虫一样的生活”:物质依赖症中的病态
现实中,作为中产阶级消费品的标签式文艺,无法离开物质基础。如果没有妻子的高收入,谭端午用他那微薄的工资,如何在养家的同时继续文艺?如果绿珠不得不为衣食计,如何继续清高?简而言之,按照当今社会的主流标准,文艺“无用”。 作者也坦言,他之所以钟情于八十年代,是因为在那时,“做一个无用的人是可以的”。小说中也亟需确立“无用”的正当性。于是,作者让冯延鹤搬出一套庄子的大道理,论证“无用”的合理性,甚至赋予它优越感。所以,谭端午才能对自己的“无用”上瘾,“喜欢这种‘正在烂掉’的感觉”。 但即使在作者营造的乌托邦中,“无用”依然无法摆脱对物质的依赖。作者的无意识在行文中时有流露。例如,高谈《庄子》的冯延鹤,别人借了他两块五毛钱的菜票,他在两个月后竟还记得催人还钱。 就连谭端午身上,也可以捕捉到此类蛛丝马迹。例如,陈守仁开着凯迪拉克,把谭端午送回家,还送给他“黄鹤楼”牌香烟、“五大连池”的大米等礼物。于是,谭端午“忽然觉得这个呵欠连天的老朋友,也不像他以前想象的那样俗不可耐”。是否俗不可耐,与精神交流无关,只与凯迪拉克和礼物有关。又比如,庞家玉知道自己罹患绝症之后,对待家人的态度发生巨大转变:带儿子出去玩;为家人准备丰盛的早餐;带鲜花回家;饭后喝茶聊天;全家人一起去电影院……这些改变,谭端午都平静地接受了。真正让他生出“初恋般波涛汹涌的幸福感”的,是庞家玉为他买了一对价值不菲的信号线。初恋的感觉,还是要靠物质来实现。 所以,庞家玉瞧不起诗人谭端午,却羡慕诗人宋蕙莲,因为宋蕙莲有优渥的物质基础,文艺是锦上添花。所以,她对庞家玉炫耀时,既谈到文艺方面,也强调物质方面。同样,谭端午在参加诗会时,遇到的职业诗人们,其炫耀方式,也是谈论自己在世界各地所见的异域风情,甚至不屑提及初出国门的人才会去的地方。 虽然文艺必须有物质基础,但谭端午和绿珠对钱的态度很是奇特。对为自己提供物质基础的人,他们不但毫无感恩,还充满鄙夷。谭端午瞧不起俗气的庞家玉,生气时甚至把她划为“非人”一类。绿珠对陈守仁的鄙视更是赤裸,却毫无愧疚地肆意挥霍他的钱,过着“寄生虫一样的生活”。在和人谈钱时,她甚至强调,如果第一笔资金不够,她可以让陈守仁再多投一点,“反正他有的是钱”。 在他们心目中,在经济方面,坐享其成是理所当然。所以,谭端午在单位拿着工资,尽可能溜号旷工,还对此颇为自得。作者也赋予其正当性:“端午当然有理由为自己置身于这个社会之外而感到自得。”更有甚者,他们似乎认为,窃取他人财物理所当然,近乎对被窃者的恩赐。这种神奇的逻辑,源于八十年代文艺青年的崇高地位。小说中声称:在八十年代,诗人们从别人的口袋里拿钱,不仅不是冒犯,还是友谊和亲密的象征。所以,谭端午与李秀蓉发生关系之后,偷偷拿走她身上所有的钱,留下她发着高烧、只身在郊外。他觉得,“这当然不能算偷”。又比如,徐吉士打算搞个诗歌研讨会,需要资金。他与谭端午合计了半天,寻找可以利用的苦主。后来,有人愿意出资,但要求有所回报。徐吉士做出承诺,转身却对谭端午沾沾自喜道:“会议一结束,老子拍拍屁股就走人。其又能奈我何?”就像孔乙己义正辞严的理由:窃书,不能算偷。 罹患物质依赖症的“文艺”,既自命清高,又必须依赖于物质。矛盾之中,它患上了分裂症。小说中与文艺有关的人物,几乎都有或轻或重的病态:曾被视为文学天才的王元庆,后来住进精神病医院;冯延鹤有洁癖和强迫症; 绿珠有严重的抑郁症,自称靠吃药活着。就连谭端午,也自言“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也得过这种病(指疑病症)”,还特意加上一句“得这种病的人,除了我之外,基本上都是天才”。看似自嘲,潜台词中不乏自傲。他当然有理由自傲,在他和绿珠那里,病态又是文艺情调的一种。比如绿珠的抑郁症,作者用诗般优美的笔调来描述:“悲哀就像一条小蛇,盘踞在她的身体里,温柔地贴着她的心,伴随着她一起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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